三六三大小

大明金主

艾嫂就算是十輩子眼瞎,總也看出這壯漢隨從並不把徐賀真的當回事。她雖然猜不到更深一層,卻不相信一個真正的渾人能如此精妙地拿捏時機,並且翻臉比翻書還快。她本來懷疑是仇家派來的,但想想仇家又如何能夠在徐賀身邊安插隨從呢?也饒是她久在江湖,腦中靈光一閃:娛樂從業者最大的仇家,不正是客人家裡的大婦麼!

——哼,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只要叫你拿不住機會發作,一樣能留住恩客!

艾嫂心中騰起一股戰意,麻溜地從地上站了起來,臉上一變,竟然透出幾分端莊的模樣。她道:“徐老爺,奴家身上染了酒臭,真是唐突貴客,這就進去更衣再來伺候。您老隨意。”

徐賀也怕身邊這渾人再鬧出什麼事來。若真是家裡的奴僕,他早就劈頭蓋臉打上去了,卻不知他在仁壽堂是何職司,若是真的動手,是否會引來麻煩。常年的小商人心態讓他進退維谷,幸好艾嫂求去,當即順水推舟道:“去吧,去吧。”

艾嫂走到門口,自度安全了,方纔衝地上的護院道:“都快起來,別在這兒丟人現眼。來人,速速再爲徐老爺置辦一席酒菜!”說罷方纔福了福,去換衣服了。

那些護院視壯漢如虎狼,嚇得連滾帶爬出了門,嚎都不敢嚎一聲。

壯漢捏着袖子給徐賀擦了擦圓凳,面露討好之色:“老爺,您坐。”

徐賀強忍心中憤怒,坐了下去,正話反說:“你很好。”

“謝老爺誇獎。”壯漢好似沒聽出來一般。

“你姓甚名誰?在仁壽堂是何職司?”

“小的劉峰,是仁壽堂護院隊的護院。”

“是你們佐哥兒派你來的?”

——派你來搗亂的?

徐賀斜眼看劉峰的表情,裝模作樣命人遞碗茶來。

劉峰道:“是蕭總監安排的差事。”他笑道:“小的何德何能,能叫佐哥兒派差事呢。”

徐賀剛剛接過茶碗,聞言心驚:仁壽堂隨便出來個人都有這樣的橫勁,我那不孝子勢力還真是不小!他手一顫。茶碗蓋子一斜,茶水順着杯壁晃出來些許。熱水落在杯托裡,正好浸沒了徐賀半個手指甲。

徐賀吃燙,連忙換手。卻覺得腦後生風,心道不好。

劉峰明明一個八尺壯漢,竟然身輕靈活,兩步跨到遞茶水的龜公面前,一腳踹在那龜公胯上。龜公還沒反應過來呢。人已經躺在地上了。他也曾碰到過不少脾氣暴躁的客人,上來就踢就打的也並非沒有,並不驚惶。正當他要跪起身來求饒,卻見眼前一黑,鐵塔一樣的巨漢撲到面前,拳頭就往大腿招呼,真是拳拳到肉,痛得他連哭號都不敢。

“竟然敢傷了我家老爺!”劉峰瞪着銅鈴一樣大的眼睛,發出震耳欲聾的獅子吼。

龜公是個慣常捱打的人,身上再痛都能忍得住。卻被這一吼之下,震得心神恍惚,眼淚鼻涕不能自禁地流了出來。過了一會兒,他回過神來,才聞到屋裡有些異味,再一抹下身,溼熱溼熱一灘。

原來還是嚇尿了。

徐賀已經看不下去了,在那龜公發懵的時候走出了客廳。他站在檐下,看着四周一圈驚弓之鳥般的護院,重重嘆了口氣。

“老爺對他們可有什麼不滿?要不小的把他們的屋子拆兩座。爲老爺出氣!”劉峰跟了出來。

徐賀臉頰肌肉跳動,僵硬地扭過頭,道:“我懂你的意思,你就是想來攪局吧!”

“老爺說的哪裡話。蕭總監對小的說:一要聽老爺吩咐;二要保護好老爺周全;三要看顧好銀子。我看這些賊鳥各個都不是好人,得提防他們害了老爺。”劉峰說得無比誠懇。

徐賀整張臉都團在了一起:“你分不出打情罵俏也便罷了,喝茶沾點水算什麼事?就值得你打打殺殺的?你還說不是故意來攪局的?”

“老爺容秉!這些人最慣常用小性兒。先弄些好似無關痛癢的事試探恩客脾氣,若是碰上老爺這樣脾氣好的,便明裡暗裡要佔老爺便宜。老爺您想,誰家泡茶泡那麼滿?還不是恨老爺叫他幹活。故意在這小處報復老爺!”劉峰言之鑿鑿,只看他那一臉鄭重,簡直讓人覺得無可置疑。

徐賀有一剎那都覺得自己好像錯怪了劉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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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當我傻子麼!”徐賀跳了起來。

劉峰臉上帶着笑,看了看徐賀腳下的石灰磚。猛然間出腳如電,重重一跺,暗中運上了全身的勁力。腳跟落處發出咔嚓一聲清響,磚面上登時裂出一道龜紋。“這磚定是惹了老爺不悅,小的幫老爺出氣。”劉峰恍然無事道。

徐賀看着地上的裂紋,又看了看劉峰,很想說一句:我看你不悅……

終於還是沒有吐出口。

艾嫂換了一套不太露肉的衣服出來,見徐賀站在檐下,便去招呼:“徐老爺怎地不坐裡面?”她順着徐賀的目光一瞥,看到了地上的裂紋,雙腿一軟已經跪在了地上:“老爺有何吩咐,奴家定然照辦。”

徐賀想若是吃飯,恐怕還要惹出更多麻煩,但是就這樣走了卻不甘心。他道:“算了,隨便弄些點心來,我先去玩兩把。今日玩的客人多麼?”

艾嫂心道:賭錢總沒有什麼可以挑刺的了吧?連忙道:“多,多,正好有一批浙江來的豪客,嫌奴家這兒沒有能夠對賭的金主呢。徐老爺正好叫他們知道什麼是人外有人!”

徐賀本就是衝着羊牯來的,頓時心情好了不少,正要穿堂而過,腳下卻是一頓,回頭對劉峰道:“賭桌上沒父子,你若是再小題大做,我便要你好看!”這話說得聲音不小,卻更應了色厲內荏的老話。

劉峰嘿嘿一笑:“我不懂賭桌規矩,只聽老爺的話。”

——難道是我叫你掀桌子打人的!

徐賀後槽牙發癢,道:“若是再來攪我興致,莫怪我趕你回去!”

劉峰也不答話。只是憨笑。

牛大力看在眼裡,心中暗道:這人嬉笑怒罵抹臉就來,能打能扛,不知什麼來頭!佐哥兒竟然連這種豪傑都能招攬麾下。這不是要逼死我們打行麼?

他也不多說,默默跟在後面。他的任務除了要策應劉峰,有時候還要推推手。

從一進過二進的月門前,原本看門的護院早就不知道逃到哪裡去了。徐賀輕車熟路進去,果然聽到了裡面傳來浙江口音。

此時天已經全黑了。院子裡點了燈籠火把,擺着八張賭桌,一個個壯漢圍着桌子吆五喝六。有喊大小豹子的,肯定是在擲骰子;有喊天王地槓的,肯定是在推牌九;還有打雙陸的、轉輪盤的、打馬吊的,不一而足。

徐賀對擲骰子押大小情有獨鍾。這遊戲十分簡單,不費腦子,而且短頻快。嘩啦啦一陣響,銀子便拿出拿進,十分刺激。他走到賭桌前。艾嫂當即示意護院上前幫他騰個位置出來——若是讓劉峰動手,不知要鬧成什麼結果。

那兩個護院還沒來得及上前,只見劉峰已經抱着銀箱硬撞開兩個高大的賭客,不管不顧將三四十斤的箱子往賭桌上一砸:“我家老爺要玩,玩不起的,滾!”說着,他掀開箱蓋,露出裡面的銀錠,又拿出一錠砸在桌上:“十兩一局,上不封頂!”

十兩開一局骰子。這已經算是豪賭了。

其他賭客有冷着臉散開玩別樣去的,也有留下笑呵呵看熱鬧的。

艾嫂連忙命人給徐賀搬了椅子坐着玩。

徐賀初時還覺得挺有些虛榮,坐下之後才發現這一桌就成了他跟莊家對賭了。那莊家還不知道外間發生的事,只把劉峰看做一般的豪奴。並不以爲然,仍舊用平素慵懶的聲音唱到:“買定離手!”說着便搖起了瓷盅。象牙的骰子撞在青瓷壁上,發出清脆如鈴的一串響聲。

徐賀假裝聽了聽,將一錠銀子扔在了“大”字上。

就他一個賭客,莊家自然也不用多等,猛地將賭盅往桌上一落。旋即開盅唱道:“一一三小!”說着,一手已經麻利地取了七齒鐵筢子,將那十兩銀子摟到身前,撥入下面的銀筐裡。

大賭場用籌碼,小賭檔用現銀。此刻那銀筐裡的銀子已經有了薄薄一層,聽到這大錠落下去的聲響,莊家不由露出一絲笑意。光陰如金,多開一盅就是多一筆收入,不等餘音散去,他已經再次搖響了賭盅,抑揚頓挫地唱着:“買定離手咯!”

徐賀取了一錠銀子,再次扔在了“大”字上。

“開!一二三小!”莊家邊唱邊收銀子,動作一氣呵成。

旁邊有賭客笑道:“比剛纔好了一點!”

徐賀心中惱火,他是來宰羊牯的啊!

“買定離手!”

“開!一一四小!”

“開!一三四七點小!”

“開!小!”

“小!”

接連十三把小,徐賀偏不信邪,又拋出一錠銀子落在“大”上。

這回可是捅了馬蜂窩,一旁看熱鬧的賭客已經圍了三層,別的賭桌都空了。就爲了一睹這百年不遇的奇景。同時,他們也押上了銀子。

當然,是跟徐賀反着買。

再開盅的時候,所有人都喜笑顏開地收銀子。

除了徐賀。

賭桌上響起了異口同聲地呼喝聲:“小!小!小!”

除了徐賀。

“大!”

徐賀終於按捺不住,撐着賭桌站了起來,脖子上青筋迸出,整張臉脹得通紅,聲嘶力竭喊道:“大!大!大!”這一刻,他竟是要以一己之力,對抗其他所有人!

“開!”莊家聲音中透着興奮:“豹子!通吃!”

三粒骰子都是兩點朝上,名爲豹子。

然而這沒有意義。

莊家的鐵筢子尚未將桌上的銀子扒完,只聽得咚地一聲,一個巨大的黑影籠罩莊家全身。

劉峰一躍上了賭桌。

艾嫂心頭一顫:這討命鬼還是來了!

她輕聲招呼龜公:“速速將刑房的七老爺請來。所有護院都上,別讓他砸場子!”

這龜公一溜煙跑了出去——他可是眼看自己的同事被打成了真龜,現在還沒爬回房裡呢。

莊家朝劉峰喝道:“輸不起怎麼的?”

剛剛圍上來的護院各個肝顫:你小子這是找死啊!

劉峰咧嘴一笑:“咱不知道啥叫輸贏,就想問一句:你聽得懂人話不!”

莊家被劉峰奪了氣勢,退了一步:“你這是不講規矩了。”

“我家老爺要你開大,你竟敢開個豹子!”

劉峰暴喝一聲,一躍而下,將那莊家撞倒在地。吃這行飯的莊家都講究眼明手快,各個伶俐秀氣跟猴一樣。這種小體格,哪裡經得住劉峰居高臨下的一撞?他只覺得整個人被一股巨力釘在了地上,緊接着便是“嗡”地一聲,耳邊像是有十七八個銅鑼齊響,腦仁都被震得發顫。卻是劉峰一拳打在了他臉頰上。

“讓你不懂人話!讓你不開大!讓你開豹子!讓你不懂規矩!”劉峰一邊罵一邊打,原本尖嘴猴腮下巴似錐的莊家,片刻就換了一張大頭娃娃的圓臉。

徐賀剛纔喊得聲嘶力竭,現在說話都發不出聲音,只能眼看着劉峰在那打人。

艾嫂撲到徐賀腳邊,淚眼婆娑:“奴奴心中苦,奴奴說不出。”徐賀張了張口,還是發不出聲音,只是無奈地看着艾嫂。艾嫂以爲這莊家玩得太過,十三把小惹惱了徐賀,哭着分說道:“他們都是鎮上大賭檔放在這裡的人,奴奴只是抽點水,並不能使喚他們啊。”

徐賀並非不知道,但是此刻說不出話,只是輕輕揉了揉喉嚨。

艾嫂見徐賀不說話,只好壯着膽子喊道:“別打啦!出人命啦!”

劉峰果然停了手,拖着死狗一樣的莊家走到徐賀面前,啪地往地上一扔,面不改色氣不長出,緩聲道:“我家老爺叫你開個‘大’,現在聽懂了沒?”

莊家滿臉烏青,以頭撞地,泣不成聲。

牛大力已經拿了賭盅和骰子,放在那倒黴的莊家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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