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徐賀做假賬的事,最終不了了之,只有徐母在不高興的時候拿出來用用。至於徐賀到底是賭癮復發,輸給了別人,還是真的在外養了小三,在目前的條件下也都無從覈實。或者說,覈實的成本太高,超出了徐元佐目前的承受能力。
而且徐元佐是個商人,不是科學家。
求真求解是科學家的本分,商人卻不需要知道那麼多真相,只需要解決問題就行了。比如徐賀的問題上,無論他是賭博還是養狐狸精,真相其實無關緊要,關鍵是如何保證他經手的銀錢回到家裡。
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讓他經手銀錢。
根據歷代商人——尤其是西方意大利商人積累下來的經驗,財薄分離是個好辦法。管賬的人不管錢,管錢的人不管賬,除非互相勾結,否則錢賬分明。
這裡面有個“除非互相勾結”的小條件,仍然存在風險,但大大增加了監守自盜的成本。
徐元佐要做的就是準備一個這樣的人,跟着徐賀一同行商。由徐賀管賬,此人管錢。到最後兩相覈對,自然一目瞭然。而這個人必須要有定力,不會與徐賀勾結。這倒是不難,因爲夏圩的少年們對他這位元佐哥哥正空前崇拜,也有了尊重規則的意識苗頭。
考慮到夏圩少年的年齡太小,閱歷不足,可能會被徐賀欺負,所以徐元佐決定排出兩人,以數量獲得優勢。
這些事都是微末小事,真正需要認真考慮的問題還是分贓。
從徐盛那邊壓榨出來的現銀是最安全的,因爲銀子上沒名字,誰叫它它都不應,在誰兜裡就是誰的。
其次是田畝,因爲都是白契,又是徐盛自己截留的,他比徐元佐這幫人更擔心被徐家知道。
最後是宅院,得在裡甲報備衙門過檔,不過這是仇老九和牛大力需要擔心的事,與徐元佐沒關係。
徐元佐最擔心的還是這三千五百匹各色布料。
這些貨都是從徐家布行出來的,賣與誰家在賬簿上寫得清清楚楚。如果利潤沒有分潤均衡,徐盛很容易就能找到離間的機會。比如讓徐誠知道這布料的事。就算徐誠不在乎銀子,心裡總會留下一個疙瘩。
——所以徐誠那邊也得給夠。
徐元佐微微皺眉,意識到買方的身份實在是個問題。自己這邊的人去徐家商行低價拿貨,量還不小,怎麼看着都像是管理層勾結,損害股東利益。如果買方身份不妥當,徐誠也不敢就收好處。
還缺個外人。
可靠的外人。
徐元佐站起身,緩步走到前院,進三步退三步,腦中梳理自己認識的各色人等。就在徐母以爲兒子中邪的時候,徐元佐終於想到了個極其妥當的人:陸夫子。
準確地說,是陸夫子的兒子,那位做花布買賣的世兄。
徐元佐拿定了主意,跟父母打了個招呼便往外走。徐母只覺得兒子性格變化得厲害,前面還針鋒相對,像是要攪起一場風波,誰知三言兩語之間便風平浪靜,莫名其妙要去拜訪陸先生了。
徐賀已經最好了與兒子鬥智鬥勇的準備,卻沒想到徐元佐閃身而去,毫不拖泥掛水。這讓他像是踩在了棉花上,輕飄飄地毫無着力之處。等他反應過來——這哪裡是兒子對父親該有的態度!徐元佐已經走遠了。
一旦他進入了工作狀態,那麼在行程表之外的所有動作都會被默認爲冗餘,
到了私塾門口,徐元佐等到了散學出來的陸夫子。
陸夫子見到徐元佐顯然有些意外:“元佐何時回來的?”
徐元佐行了禮:“今早方歸,特來給先生見禮。”
陸夫子虛榮心大爲滿足,道:“有心了。”他遂又問了夏圩那邊少年的事,得知十分堪用,便撫須道:“如此我倒也放心了。”
徐元佐眯眼一笑,道:“先生教出來的人,總是信得過的,等明年我這邊還要鋪開攤子去,所需更甚呢。”
陸夫子面露喜色:“我這幾日倒也又物色了幾個好苗子,等過完元旦便領去你那邊看看。”
大明社會是個純粹的農業社會,務農人口無疑第一。而務農首先得有田地,其次就是得有技能。第三還得看天吃飯。最後還要受雜役困擾。
朱裡的居民絕大部分都是手工業者、小商人、船伕和漁民,家中早就沒田了。即便鄉中有田的人家,也是租給別人,不會自己去種。所以子侄的出路無疑十分狹窄,除了科舉考試,最好的出路就是去大商行當夥計,繼而指望成爲掌櫃,也算是事業有成。
這點上其實跟四百五十年後的社會生態很像。
徐元佐現在就是某個五百強大集團下屬公司負責人,在朱里社會已經可以算是一枚小小的成功人士了。
“那要多謝夫子了。”徐元佐客客氣氣道,旋即又道:“學生回來得匆忙,空手而來拜見夫子,實在失禮。想請夫子小酌一盞,還望夫子賞光。”
陸夫子哈哈一笑,道:“如此甚好。”正說着,徐良佐從塾裡出來,見到哥哥格外興奮。
徐元佐不等弟弟說話,便道:“良佐先回家跟二位大人說一聲:我在陳家樓請先生小酌,然後你也過來斟酒服侍吧。”
徐良佐一聽今天可以下館子,口中饞涎便忍不住流了出來,匆匆跟夫子行禮,便朝家中跑去。跑出一個拐角,實在忍不住,發出一聲長嘯。
陸夫子現在看徐家兄弟格外順眼,大的那個能給他長臉帶來實惠,小的那個又是讀書種子。以如今徐家的人脈來看,說不定還能出個生員呢!
徐良佐側後半步,畢恭畢敬走在陸夫子身右,往陳家樓去了。
陳家樓就在北大街上,聽名字倒是不輸給郡城的大飯莊,其實只有兩間開面,樓上臨河有個雅間,還是女兒出嫁之後,閨房改的。一共只能三五張桌子,因爲朱裡本地人都不會去吃,自然標價高些,靠過往商旅過活。
陳家夫婦便是飯莊的東家、掌櫃、跑堂、大廚……見陸夫子和最近鎮上的大紅人徐元佐來了,連忙迎出來,臉上堆笑:“陸夫子,徐小哥,今日吹得好風,二位既打門上過,豈能不進來坐坐?”他們本是客套,指望着兩個兒子日後能得照顧,並非真心邀約。
卻不料二人當真朝裡走去,徐元佐還道:“請陳家大娘準備一壺好酒,切些嫩牛肉,炒個素菜,燉碗蛋糕,一尾清蒸鱸魚,白灼鮮蝦,魚肺做成醒酒湯。”
陳家夫婦頓時喜笑顏開,沒料到竟然能做成這麼一筆大買賣,連忙道:“正好正好,早間李屠戶家才進的牛肉,花糕也似的,我這就去買來。”
大明律禁殺耕牛,老牛要報備官府之後才能屠宰。但是目下豬肉多有羶味,牛肉終究還是桌上佳餚,所以上有政策,下面自有對策。
陸夫子見徐元佐點的都是好菜,心下滿意,一邊道:“元佐不必破費太甚。”
“要的,要的。”徐元佐又問道:“樓上雅間乾淨麼?”
陳家男人連忙笑道:“小哥這般說的,我一日三遍清掃,就是爲徐家哥哥這等貴客預備着呢。”
徐元佐這才躬身比請,道:“先生請擡步。”
陸夫子笑呵呵地上了樓,倒也不是第一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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