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出奇的是徐閣老的姐丈葉鱸江。”釣翁告訴徐階說,“徐閣老的姐丈倒是條漢子……”徐階問:“怎麼說?”“徐府悍僕橫行鄉里,老二、老三還不相信。一天,葉鱸江大步流星走進徐府,喊着老大的名字。徐家大公子聽到是姑父的聲音,忙着出來行禮敬茶。葉鱸江對老大說:‘你可知家中奴才在外橫行,老二、老三庇護,難道你也庇護?’
見姑父怒氣衝衝,老大說:‘家僕不守家訓,事或有之……’話未說完,葉鱸江說:‘跟我還打官腔?說什麼事或有之,應該說是事確有之,而且不少了!’徐家老大家訓還是謹記的,不敢與姑父爭。那葉鱸江越說越來氣:‘你可知嚴嵩是怎麼倒臺的?還不是逆子東樓的牽連!’姑父把話說到這份上,徐家老大轉身便走,那葉鱸江快步上前一把拉住老大的袖子:‘殺東樓的是誰?是惡僕!’”那釣翁說得有聲有色,不由徐階不信。
耷拉着腦袋,回到府中,放下釣具,徐階徑入世經堂坐下嘆氣,心想,自己一生信奉陽明心學,講究的就是心性之學,修身養性,致知格物,沒想到家中竟出了橫行鄉里的惡僕,而三個兒子似乎也不爭氣,怎能護短呢?豈不是越護捅的婁子越大麼?
說起徐階的三個兒子,原來都是朝廷命官。最能幹的是老大徐璠,幼失母愛,由祖母顧太夫人撫養長大,而當時徐階只是延平的推官,俸祿不多,家境寒素,所以徐璠自小就料理家事,處事能力很強,娶季氏爲妻時,婚禮與貧家一樣,甚爲簡樸。後官至太常寺正卿(正三品)。在京爲官時,又組織家人做起了布匹生意。
當年這松江布可是個稀罕物,元末已小有名氣,說“布,松江者佳”;到了大明,已然“衣被天下”,丁娘子細布、烏泥涇番布名播海外。精明的徐璠命家人招募織婦織布,又在松江收購布匹,運往京師銷售,並在京師陸續開了近十家店鋪,經營二十來年大獲利市。徐府家業蒸蒸日上,自然不在話下。難道說徐璠富而驕了?
他命僕人喚徐璠。見父親傳呼,徐璠三步並作兩步,來到了世經堂:“孩兒見過父親,不知父親有何吩咐。”徐階沉默。見父親臉色不好,徐璠垂手侍立在旁,靜待父親說話。
“聽說你姑父找過你,不知爲了何事?”徐璠一愣,怎麼父親問起此事?莫不是聽到了風言風語?只得老實回答,徐璠的講述與湖邊那釣翁所說幾乎一致。知道兒子沒說謊,徐階嘆了聲氣:爲父一生講的“是性命之學,爲人以德爲上,家僕驕悍,欺凌鄉親,豈不是摑爲父的巴掌麼?”孩兒也只是聽姑父說,因次日就返京,只是與二弟、三弟略交“代了幾句,未及深究,全是孩兒的錯。”徐階又嘆了口氣:你不忙先攬“責任,此事須查個究竟,有個交代。爲父知道,你二弟、三弟未歷艱辛,尤其是你三弟,在溫柔鄉中長大,娶的又是錦衣衛都督你陸叔之女,陪嫁單田產一項即三千畝,是否因此而驕,也未可知。倘若是,宜即速勒馬,免釀大禍。”徐璠連聲說:“不致如此,不致如此,皆是兒的過錯。”徐璠這位朝廷的三品官,在父親面前,竟一點脾氣也沒有。
徐階所說陸叔,就是前面提到的陸炳。其母爲嘉靖帝的乳孃,十餘歲從嘉靖入宮,嘉靖十八年(公元1539年)皇宮失火,就是他破門而入,背出了嘉靖。後官至左都督,加少保兼太子太傅。陸炳家財鉅萬,田產遍四方。陸炳嫁女出手闊綽,死後,家族爭產,說是當年偏心,陪嫁忒多,還曾到松江要求索回部分田產。
徐階畢竟閱歷多多,他的預料沒錯,等到他把葉鱸江請來,情況也就漸漸清晰了。
徐階喜酒,且有個習慣動作,一大觥下去,必將觥倒過來,把觥沿在袖口上一抺,袖口不溼。葉鱸江也喜酒。徐階命人拿出家釀雪香酒,擺上幾樣菜餚,兩人邊喝邊談。酒至半酣,談起了正題,那葉鱸江抹去鬍鬚上的殘瀝說:“賢弟有所不知,二房管家徐成,三房管家徐遠確時有仗勢欺人之舉。市上購物強行壓價,不允對方不賣;與鄉民相處則趾高氣揚,盛氣凌人;與田界相鄰的農戶爭水,則喝令衆僕動手毆打,織婦嫌份錢少則扇其耳光……”說到此處,呯的一聲,徐階重重地放下酒盅:可嘆!可嘆!”愣了一下的葉鱸江知徐階是爲奴才的作爲發“作,便接着說:“聞得賢弟曾言‘君子之學克己而已’,可這些管家卻不知克己爲何物。又聞賢弟在江西,所出鄉試題爲《聖人貴未然之防》,我倒覺得也應及早防患於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