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極殿前浩大的廣場上,雖是站上了上千號人,仍是顯得有點空蕩蕩的。
漸漸已經有些冷靜下的蕭墨軒,這時候才能夠定下心來,仔細看了一下週圍的情形。除了內閣首輔徐階以外,其他三位內閣大臣也是分列左右,站在兩邊的隊伍前頭。
站在西首的,是高拱和郭樸;站在東首的,除了內閣次輔立春芳外,赫然竟是自己的另一位老師,現任應天巡撫張居正,倒是顯得有些不同尋常。
見蕭墨軒目光投來,向來在蕭墨軒面前莊重的張居正,竟是有些侷促不安的輕移了一下腳尖,似乎想要對自個說些什麼。
而轉向高拱和郭樸那邊的時候,蕭墨軒迎來的卻是兩道冷冷的目光,就連蕭墨軒也不禁全身打了一個冷戰。
難道今個這事兒其中真有什麼古怪不成?蕭墨軒儘量裝得平靜些,朝着高拱和郭樸一屈身,兩個倒也不副不愛搭理的模樣,眼瞅着蕭墨軒跟着裕王朝西苑轉去,冷哼一聲,又在低頭私語着什麼。
西苑,萬壽宮。
“兒臣求見父皇陛下。”裕王領着蕭墨軒一行,在萬壽宮前長跪不起,已是足足有半個時辰。
鵝毛般的大雪,漫天落下,覆在衆人的身上,像是一尊尊冰雕。
自從第一天進國子監的時候,被老先生罰過一場跪。蕭墨軒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罪。心裡早懊惱着,早知道要做這麼一個活兒,就該是提前準備着了。
當日備下的棉墊和小酒瓶子,眼下仍是藏在書房地地櫃裡頭。
“兒臣求見父皇陛下。”裕王的手指已經有些凍得發紫,任由着雪花打在臉上,提起一口氣,高聲喊出。剛喊出口,卻是又全身哆嗦一下,連忙用一隻手撐住了地。
“王爺……”除了嘉靖帝本人之外,恐怕蕭墨軒便就是對眼下的情形最明白的人。嘉靖帝是斷然不肯見裕王一面。
“王爺……彆強撐着。”一句話到了嘴邊,又被蕭墨軒吞了回去。只是欠了欠身,小心的囑了一句。
“兒臣求見父皇陛下。”裕王像是沒有聽見蕭墨軒的話,提了提氣,又喊出一聲,只是這一回,聲音已是略顯沙啞。
“哎呀……王爺……”遠遠的,馮保領着一行人風風火火的奔了過來,剛到面前,便是迫不及待的從一名隨堂太監手上接過一件皮祅。覆在了裕王的身上。
“你這是怎麼伺候王爺地。”馮保漲紅着臉,衝着李芳吼道。“這麼冷的天氣,這石板上別說跪着,只坐上一會兒都要磣到骨頭裡。王爺的身上,眼下可是擔着我大明的九州萬方。”
李芳適才幾起想扶裕王起身,都被裕王推了開來,眼下心裡正心疼着,被馮保這麼搶白,若不是看着在萬壽宮外,面前又有裕王在,只怕是當下就要發作出來。
“王爺。起身吧。”李芳揉了揉已經有些痠疼的膝蓋,移到了裕王身邊。
“蕭大人,來幫着勸勸王爺吧。”李芳回過頭來,眼巴巴的看着蕭墨軒。
“父皇一日不見我。我便在這裡跪上一日,直到父皇見我爲止。”裕王臉上的神色看起來很平靜,可是蕭墨軒分明能感覺在一股壓抑許久的衝動。
李芳和馮保無奈的互視一眼。只能是縮了縮手,向兩邊退去。
“兒臣……”裕王又一次挺起胸膛,身子卻是微微一晃,緩緩的朝着一邊倒去。
“王爺。”一直跟着跪在裕王身後地蕭墨軒一個激愣,撲出身去一把託去。託在手上,卻覺得入手沉重,裕王整個身體都無力的靠了下來。
“王爺……”馮保和李芳頓時也是大驚失色,一起擁上來圍住。
“快……快……快把王爺擡到那邊地值房裡去。”馮保的額頭上,竟是微微滲出了汗來,用力的把裕王的胳膊向着自個的肩膀上邊拉着。
“皇上……您就見見王爺吧……”李芳“嗚”的一聲哭出聲來,朝着萬壽宮前磕倒。
“皇上……”除了扶住裕王的蕭墨軒和馮保,包括萬壽宮前守衛的侍衛和太監們在內,一起跪下身來,放聲痛哭。
“鐺……”一聲悠揚的罄聲,從萬壽宮裡飄忽忽的傳了出來。階前衆人立刻收住了聲,只伏在地上。
殿門前身形一晃,閃出了一件大紅地袍子出來。
“黃公公……”李芳立刻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的撲上前去,“
是肯見王爺了?”
“唉……”從萬壽宮裡轉出來的黃錦,看了一眼殿外的情形,卻只是搖了搖頭,輕嘆一口氣。
“還不快把王爺擡到值房裡去請太醫來看?”黃錦地目光在馮保身上落了一些,急切的說道。
“哎,這就去。”馮保連忙點了點頭,和蕭墨軒兩個背住裕王爺,就要轉身過去。
“蕭大人。”還沒等蕭墨軒邁開步子,便就聽黃錦又是一聲喚。
“蕭大人,皇上想要見你。”黃錦朝着蕭墨軒拱了拱手,小聲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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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大人,讓咱家扶持着。”李芳也聽到了黃錦地話,站起身來抹了把臉,走到蕭墨軒身邊,朝着蕭墨軒欠了欠身,“蕭大人快進去見駕吧。”
“哎,扶好嘍。”蕭墨軒小心翼翼的把裕王的胳臂移到李芳香身上,看着馮保和李芳幾個擡着裕王朝着司禮監的值房去了,纔回過身來,整了整衣襟,朝着黃錦看了一眼。
“蕭大人。”黃錦微微欠了欠身,領着蕭墨軒向門內走去。
萬壽宮,寢殿。
蕭墨軒並不是第一次見嘉靖帝,可寢宮裡悶熱到這個程度,倒還是第一次遇見。僅僅在龍牀前,就燃着六七個火紅的炭盆。剛從外面走進去的時候,蕭墨軒一時間差點沒窒息過去。
一卷厚重的金絲繡龍被覆在嘉靖帝的身上,頭上的頭髮似乎是剛纔才修整過,倒顯得十分整齊。
蒼老,這是蕭墨軒第一眼看見嘉靖帝的時候的反應,也是唯一的反應。
臘月二十八的,蕭墨軒覲見皇上時,雖眼見着皇上有些疲態,可鬢角間的頭髮還算是黑亮。可眼下看來,雖然已經是刻意梳整過,卻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那已經過半的花白。
海瑞的一封《治安疏》,就像一把尖刀,直直的插在了這位一生自詡仁慈的皇帝心裡最軟弱的地方。數十年來苦心構築的信心大廈幾乎是在一瞬間土崩瓦解。
“微臣叩見皇上。”蕭墨軒儘量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些。
“來了?”龍牀上邊,一聲輕喚傳了過來。少了些威嚴,卻多了些和藹。
“微臣在……”蕭墨軒頓時也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是伏下身子,把額頭貼在地面上。
“上回你給裕王描了幅像,這回也給朕描一幅?”嘉靖帝有氣無力的擡了擡手。
“皇上是想……”蕭墨軒漸漸有些明白了過來。
“你還叫我皇上?”嘉靖帝搖了搖頭,苦笑一聲,眉間的皺紋拉扯着,一直延伸到了額頭上。一僂花白的頭髮從頭上落了下來,搭在眉間。
“臣請,請前太醫令李時珍進京爲皇上診斷。”蕭墨軒心頭泛起一陣酸來,喉嚨裡咕咚的響了一下。
“朕讓你幫着朕描像,你卻要幫着朕請大夫。”嘉靖帝緩緩擡起頭來,直直的看住了蕭墨軒。
“蕭子謙,朕到底還是沒看錯你……”長出一口氣,嘉靖帝的眉頭,竟是漸漸舒展開了一些,“你說了一句實話,朕確實身染惡疾。”
“微臣,並非此意。”蕭墨軒和聲回道,“微臣只是以爲,皇上想以退位之舉而避天下人口舌,實非明智之舉。”
“難道這天下人豈不正盼着朕退位讓賢?”嘉靖帝似乎被蕭墨軒的一句話激起了怒氣,“難道你蕭墨軒,難道那海瑞,也不是這樣想的?”
一陣北風帶過窗格,發出一陣“劈啪噼啪”的響動,黃錦連忙奔了過去,用手拉緊。
“皇上剛纔說微臣說了一句實話,可眼下皇上卻是說了一句錯話。”蕭墨軒忽得擡起頭來,直視着嘉靖帝的目光。
“微臣雖是自個不認,可皇上心裡卻一直以爲微臣是裕王爺的人。”蕭墨軒的嘴脣微微顫抖着,按在地上的雙手,也緊緊的握成了拳,“微臣當年只不過是一介監生,受皇上隆恩,才得了同進士出身。”
“自四十年來,微臣入都察院,任兵部員外郎,直至升戶部侍郎,直浙經略。哪一步不是受了皇上的器重和隆恩。”蕭墨軒的眼裡,竟是有些溼潤起來,“微臣對王爺盡心,豈又不是受了皇上的關照。”
“你……”嘉靖帝被蕭墨軒一頓搶白,頓時臉色一紅,擡起一隻手來,直直的指着蕭墨軒。
“蕭大人……”黃錦剛拉緊了窗格回過了身來,便就看見嘉靖帝這副模樣,頓時也是大驚失色,連忙又扶着嘉靖帝靠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