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承十六年,位於亞伊克河口(烏拉爾河)的阿特勞,下了一場雨。
三年前,正是在這裡,俄羅斯人和烏拉爾絆的哥薩克們,第一次見到了那些“留着辮子的魔鬼”——這是哈薩克人對清軍的稱呼。
十年前,雖然許多準噶爾貴族會到哈薩克汗國打秋風,但是卻不足以對哈薩克汗國帶來什麼徹底的威脅。準噶爾人對於哈薩克汗國都只是皮癬之擾。儘管準噶爾人在不斷的崛起。而在與布哈拉汗國之間漫長的爭霸之後,哈薩克汗國已經早早的顯露出了疲態。可是準噶爾人還無法構成實質性的威脅。
也就是在十年前,看似桀驁不馴的準噶爾人降服了另一羣人——清國。也正是從那時起,“留着辮子的清國人”開始成爲了哈薩克人眼中的魔鬼。幾乎是在滿清朝廷“遷都”天山腳下的盛京之後,對哈薩克汗國的進攻就從最初的“打秋風”變成了入侵。
而此時的哈薩克卻是一團混亂,早在滿清闖入西域的十多年前,準噶爾人的腳步就擴張至中亞草原地帶。而在準噶爾人的進攻之下,哈薩克汗國一路潰敗。最後撒勒哈穆?江格爾汗對準噶爾人提出決鬥,結果被一位年輕的準噶爾武士殺死。所幸的是,在很長世間裡,準噶爾人的擴張方向主要是向東和向南,因此並沒有對哈薩克汗國造成進一步的破壞。
在清軍入侵時,羣龍無首的哈薩克汗國的蘇丹們根本無法阻擋清軍的進攻。儘管滿清是如喪家之犬似的一路倉皇的逃到西域,可是擁有大量火器的他們,在哈薩克人面前卻擁有着絕對的優勢。就像當年闖入這裡的蒙古人一樣,清軍在草原上的大肆屠殺、劫掠。
不過只是短短數年,那些曾經爲奪取哈薩克汗而勾心鬥角心懷鬼胎的蘇丹們,除了少數幾個逃到了俄羅斯,作爲一個國家的哈薩克從消失了。甚至就連生活在這裡的人們也消失了。
阿特勞,這裡與俄羅斯帝國只有一河之隔,也是小玉茲汗烏斯克逃往俄羅斯的最後一站,也是正是在這裡,河對岸的哥薩克們見識到了什麼是真正的野蠻——在亞伊克河邊,近五萬哈薩克人被屠殺,清軍驅趕着他們在河邊砍掉了他們的腦袋,無論老少。屍體被直接拋入河中,順着河水飄至大海。
即便是殘暴的哥薩克們,也被驚呆了。而在阿特勞以北百里外的薩萊楚克,那座差不多百年前就被哥薩克奪取的哈薩克城市,哥薩克們在城外與清軍發生了衝突,清軍的火銃、炮隊重創了哥薩克。
在燧發槍的面前,俄羅斯人所依靠的火繩槍就像燒火棍一樣。根本不是清軍的對手。一場衝突之後,讓俄羅斯意識到他們與清軍的差距。
也正是從那時起,俄羅斯真正意識到,這個新鄰居與舊鄰居是截然不同的。爲了避免激怒這個鄰居,沙皇開始約束起哥薩克,命令他們不能再像過去一樣,向哈薩克滲透。
而清軍顯然也無意再向西擴張,實際上真正的原因是無力。
阿特勞成了爲了“大清國”廣闊疆域的最西端,而爲了阻止來自西方的威脅,阿特克曾經的土製城牆被壘得更加厚實,而且依造西洋銃城的築法,增加了棱角、銃臺。
這裡是大清國的最西端!
也是大清國的魚米之鄉,亞伊克河的河水澆灌着河東岸的土地,那些所謂的清軍中,有許多人曾經只是北直隸的農民,在清軍跑馬圈地時被掠爲包衣,現在他們在這裡重新拾起了舊業,開荒種田。
相比於北直隸,亞伊克河畔的土地是肥沃的,河邊巨大的水車把河水引入灌渠,灌溉着渠邊的田地,不過只是短短三年,這裡就成爲滿清最大的糧倉,甚至被人稱爲西域江南。
即便是在西域,即便是現在,滿清朝廷上下,仍然懷念着中原的美好,懷念着江南的富庶,或許,哈薩克廣闊的大草地可以放牧、河邊湖邊的田地可以耕種,但總是比不上江南。
即使是在亞伊克河邊,這個號稱西域江南的地方,在寒冬時,風就像刀子似的刮在人們身上,割在人們的臉上,提醒着他們,這裡不過只是西域,這裡遠不如江南的。
不過,到了夏天時,置身於城牆上放眼望去,視線所及方園百里都是一片綠色,到處都是莊稼,無處不是魚米,彷彿真的就像江南似的。只讓人們的心情也愉悅許多。
至少對於王明鬆的來說,這或許就是父親口中的江南。
江南,到底是什麼模樣?王明鬆不知道,儘管離開京師的時候,他已經十二歲了,可他六歲的時候,就已經離開了江南,江南對於他來說,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記憶,此時他的眼睛裡,所看到這一切,或許就是江南了。
王明鬆的祖籍是蘇州人,他的父親當年從龍西狩時於戶部當差,是一個不值一提的部堂官,可卻也隨着朝廷西狩。從京師到西安,從西安到盛京。也是在這個過程中,從漢人變成了旗人。
其實,誰都知道,這個旗人,不過就是一個名義,滿八旗、蒙八旗、漢軍旗,然後還有色目旗,在旗人之中,漢軍的旗的地位,也就是比色目旗稍高一點罷了。
而所謂的色目旗,是那些投降大清的哈薩克人,雖然只有幾萬人,可也多少總讓漢軍旗稍微心寬一些,畢竟還有人的地位不如他們。
不過,對於這一切,王明鬆並不在乎,他是佐領,官職不低不高,在軍中即便是上三旗的人,對他也要客客氣氣的,或許談不上態度謙卑,可卻也還算客氣,但這種客氣,到底是因爲他的官職,還是父親的官職,恐怕只有老天才知道。
到是那些色目人,在他的面前倒是態度謙卑,甚至爲了討好上官,不少色目旗的旗人都改信了喇嘛教,對此,王明鬆卻是滿腹的鄙夷,不過想想也釋然了,他們爲了討好上官,甚至都能把妻女獻上官,更何況只是改宗信佛呢?
想到那些色目旗人的舉指,王明鬆心底只剩下的輕蔑,那些人除了迎奉拍馬之外,什麼都不會。
“佐領大人,統領大人請您過去。”
來到了統領府,進入府中時,看着地上的毛毯,王明鬆的眉頭一挑,或許旗人瞧不起色目人,但是色目風格的毛毯看起來確實很奢華,但作爲漢人,他卻並不喜歡這種風格,進入廳中看到一旁坐着的兩個俄羅斯人時,他心底的一絲輕蔑恰到好處的掩飾成爲詫異。
“卑職叩見統領大人!”
雙腿下跪,叩頭,見禮,即便是他是統領,這禮數也不能廢,更何況統領大人還是上三旗的。
“王佐領免禮。”
放下手中的茶杯,素丹都沒有搭眼去看的王明鬆,而是直接命令道。
“這是羅剎國皇帝的使節鮑里斯·戈利岑,他帶有羅剎國皇帝的信件,王佐領你負責他們送到盛京。”
從阿特勞到盛京,一路數千裡,距離並不是問題,真正的問題是,在浩瀚的哈薩克大草原上,還有一些漏網之魚,隨時可以伏擊清軍,儘管有吸取入關後仍然讓漢人反撲成功的教訓上,爲了能吃得香睡得好,所以自從進入西域以來“盡行剪滅,永絕根株”就是滿清的政策。
在過去的三年間,清軍按皇上的命令隨水草掃蕩草原,可仍然難免有少數漏網之魚,那些人出沒深山中,遇禽食禽,遇獸食獸,遇人即食人,不時截殺清兵並劫掠軍資、牲畜。
一路上,王明鬆顯得有小心翼翼的,總是會不時的派出遊騎偵察。
鮑里斯·戈利岑這位攝政王索菲婭寵臣瓦西里·戈利岑的弟弟,看到王明鬆小心翼翼的模樣,故意說道。
“將軍閣下,看來這裡的強盜確實不少啊!”
“沒有辦法,草原上沃野千里,卻人煙稀少,難免有些雞鳴狗盜之徒。”
王明鬆的回答,讓鮑里斯·戈利岑的心裡掌握了一個信息——清國人口稀少。
其實在過去的多年間,俄羅斯一直在通過各種渠道瞭解滿清,但是所瞭解到的信息非常有限。只是知道他們曾經居住在遠東一帶,後來他們進入了中原,擊敗了明國,然後被明國人趕到了中亞。除此之外,對於滿清的瞭解,恐怕也就僅僅侷限於這是一羣“魔鬼”。
而這一次,之所以派出以鮑里斯·戈利岑爲首的使團,就是爲了瞭解滿清,以便同他們共同對抗明國——十幾年來,俄羅斯在遠東與明國人打了太多的交道。那些漢人在取代了清國在遠東的統治後,就開始於遠東屯田移民,很快,源源不斷的移民開始出現在遠東各地,隨着移民出現的還有大隊的明軍。
早在十幾年前黑龍江流域站住腳的明清軍,迅速掃蕩雅克薩的外圍據點。精奇里江流域和黑龍江下游的俄軍先後覆滅。最後只剩雅克薩一座孤城,但就是這座孤城,在十三年前,就被明軍拔除了。
可是明軍向西進軍的腳步並沒有停止,他們像當年俄羅斯人進入西伯利亞一樣,一步步的向西進軍,現在,他們的身影甚至出現在貝加爾湖一帶。那些曾經歸順了俄羅斯的韃靼人,很快就歸順了明軍,就在今天春天,莫斯科得到了從西伯利亞傳來的消息,雅庫茨克被當地的韃靼人攻克,那些韃靼人歸順了明國,接受明國的統治。
明國在西伯利亞咄咄逼人的攻勢,讓莫斯科上下,無不是憂心如焚,在西伯利亞的多次交手,讓他們認識到明軍的實力,認識到兩國之間實力差距。本着“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策略,纔有了現在鮑里斯·戈利岑率領使團訪問的舉動。
訪問的同時,儘可能的探取清國的情報,同樣也是鮑里斯·戈利岑的任務。畢竟,在莫斯科還有一個聲音——明國或許阻止了俄羅斯在西伯利亞的腳步,但是清國卻很有可能是另一個蒙古。
清軍在哈薩克的殺戮震驚了俄羅斯上下,同樣也喚醒了他們沉痛的記憶,讓他們記憶起了當年蒙古人是如何殺戮俄羅斯人。所以,對於俄羅斯而言,清軍同樣也是他們的威脅,這甚至也是俄羅斯在與清軍接壤的地區修建要塞的原因。
“閣下,如果抓住那些強盜會怎麼辦呢?”
“對於那些強盜,自然不能存有姑息之心,必須盡行剿戮。所餘的妻女,可以酌情分別賞給官兵爲奴……”
提及大清對付強盜的法子時,王明鬆沒有絲毫不適,甚至就是他自己,還有四個哈薩克奴婢。再加上之前賞賜的色目婢,她們爲他生下七個孩子。
不過,現在那些奴婢卻有了新的去處——從哈薩克草原上掠來的女子,可以賣到蒙古,一個女子可賣十幾兩銀子,那些蒙古人買來奴婢後幹什麼?沒有人在意,在過去的幾年間,這甚至成了大清國的經濟支柱,甚至向南方的擴張與其說是擴張,倒不如說是爲了掠奪女子爲奴。鉅額的利潤,使得大清國上至皇上,下到普通的旗人,無不是參與到這種奴隸貿易之中。
不過,這一切,與王明鬆沒有任何關係,因爲駐地的原因他沒有辦法參與其中,這也是他希望能夠碰到強盜的原因,希望不至於空着手抵達盛京。
“也許,這一次回到盛京之後,應該想辦法讓父親看看能不能託人把我調到南方去……”
想到在阿特勞沒有一絲油水的日子,王明鬆的心裡更加期待着能夠去南方,心有所思的他,壓根就沒有想到,鮑里斯·戈利岑這個看起來並不怎麼起眼的羅剎人,在不斷的試探着他。
“殺了他們?那爲什麼不能招撫他們呢?他們也是很好的戰士,完全可以爲你們的皇帝征戰啊?”
“就因爲如此,所以纔是個麻煩啊!”
王明鬆搖頭說道。
“想要睡踏實,就必須消除隱患,要不然……西域往西可就沒有西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