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勵民間辦廠?
相比於發明,民間的工業生產由作坊向工廠的變化,是工業革命發展的根本,沒有由坊至廠的變化,就不會有工廠。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非常困難,作爲一個工科的學生,朱明忠曾看過一篇關於中國古代水轉大紡車無法引爆工業革命的原因分析的論文,在論文中,除了指出其技術上的落後,不適用於棉紡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棉紡從其開始取代麻時,就一直作爲農村的副業而存在,正是因爲這種家庭手工生產製度,使得其不可能演變成爲手工工場。
“……以松江布爲例,弘光之前,松江布行銷萬里,而其所用紗、布大都來自鄉間,鄰縣數十萬戶爲其紡紗,再則紗商交予織戶織布,再由染商染色,雖城間鄉間亦有工場少則僱有織女數十人多則僱有織女數百,日夜織布,但其布匹大都來自鄉間千家萬戶……”
作爲蘇州崑山人的顧炎武對於松江並不陌生,儘管在清虜治下松江已經不見昨日織布之盛,但他自然曾目睹過當年松江興盛時的模樣。
“工坊所用之紗、布大都來自鄉間,而按大明律,百姓自紡布紗皆不得課稅,清律亦是如此,若是意欲課稅,恐只能按織機臺數、按布匹數額課稅,如此,勢必激起民變,從萬曆直至先皇,蘇州、松江民變徒起,大都因爲織戶抗稅,如萬曆二十九年六月,蘇州織造太監孫隆掌稅事,而其參隨黃建節等,擅加徵稅,甚至及於織戶小民,“妄議每機一張,稅銀三錢”,並趁機要機匠按匹納稅後纔可發賣,以致“百物騰貴,民不堪命。又機戶牙行,廣派稅額,相率改業,傭工無所趁食。”,如此激起“織傭之變”。”
在顧炎武提及萬曆年間的蘇州“織傭之變”時,朱明忠只略點下頭,對此,他自然有所瞭解,甚至在擴大兵器廠、船廠的時候,也曾有人提醒過他,甚至建議他仿滿清,將工人“圈”於坊巷,令其十人具保作結,一人犯法,十人皆罪,從而避免“傭工罷事”。
對於清代於蘇州織造推行的所謂的“圈坊”——就是將織造工人困於街坊中,除年節、事假外皆不得外出,並且要十人具保作結等禁錮人身自由的方式,朱明忠當然不會採用,甚至在他看來,這正是打斷的中國工坊演變成工廠的關鍵所在,儘管有清一代,所謂的“工坊”有織工、染工成千上萬,卻從未曾演變成工廠的關鍵正在於此,這種奴隸式的生產從源頭上制約了其成爲工廠的可能,甚至就連十人具保作結,也導致了普通農民無法進入作工——因爲其需要保人,這一弊病甚至直到20世紀,仍然影響着中國的許多工廠用工,無保人擔保不得僱傭。
正因爲了解其弊病,所以朱明忠纔會借鑑後世的用工模式——自由用工,當然工人大都聚居於工廠附近,在工廠附近形成了新的市集。
“寧人,還記得前幾天我說過的話嗎?”
顧炎武的提醒讓朱明忠笑道。
“首先要先繁榮關市,如此才能多繳稅,就像百姓每畝收成只有一百餘斤,所賣不過一兩多銀子,收起一錢田賦已令百姓不堪重負,或是再加五釐,百姓焉能不反?可若是先將百姓每畝所出增加至200斤,再加五釐田斌,百姓又豈會拒絕?”
舉着這個再簡單不過的例子,朱明忠繼續說道。
“就像這紡紗一樣,其本就是百姓之副業,除自用之外還有些許貼補家用,所得極爲有限,高皇帝許之以免稅,又有何錯?若是百姓養只雞,拿到市集上售賣,也要繳上幾文稅錢,縱是當年蒙元色目稅吏亦不過如此。”
“男耕女織”這一中國傳統式的生活,正是阻止中國發生工業革命的原因之一,作爲副業的棉紡織業,本就是利用了家中的剩餘勞動力,不存在所謂的成本,也使得棉紡機械沒有進一步發展的動力。而在植棉區,農村家家戶戶幾乎都從事紡織生產,如此自然也就不會再有棉織市場,自然不可能出現像絲織業那樣的大規模的工場。
而對那種農民自產自銷的“土產”免稅,更是千百年來的習慣,即便是21世紀的菜市場,農民自產“土產”同樣也是免稅,甚至政府還要千方百計的爲其開拓銷路。
“可現在問題來了,一方面是百姓與家中紡紗、織布幾乎不需要成本,用的也是自家的棉花,而且售予紗商的時候,亦不需繳稅,而於工場之中紡紗,卻需繳以稅銀,雖是不多,但卻也是負擔,再加上工人薪酬,成本本就超出百姓自紡。若是加稅,必定會激起紡工不滿,激起民變自然不可避免。”
面帶微笑朱明忠笑道。
“所以,想要徵稅,就非得想辦法降低工場的成本!”
這纔是工業革命的核心!
終於,朱明忠一語道出了問題的關鍵。
“降低成本?”
不解的看着經略,顧炎武的目光顯得有些詫異。
“這成本又如何降低?這工人佣金若是降低,勢必會激起民變,若是……”
“若是一個工人乾的活,相當於幾個甚至十幾個、幾十個工人呢?”
降低成本的核心是什麼?是提高生產效率,在顧炎武的不解中,朱明忠拿出了一張紙,與普通宣紙的綿軟不同,這種借鑑了藏經紙、麻紙製作工藝的“清河紙”,更接近後世的紙張——質地厚硬且堅韌,不像中國傳統紙張那般綿軟。也正因如此,其非常適合硬筆書寫以及製圖以及印刷。當然,現在朱明忠大都是拿它製圖。
“寧人,你看這臺新式紡機!”
指着紙上的圖樣,朱明忠的神情略顯得意,自從那天說出了鼓勵民間辦廠的話語之後,他就令人買來一臺紡車,對於稍加以研究之後,然後回憶着曾經看過的“珍妮紡紗機”的圖樣,設計出了一臺“多錠紗機”,。
“過去的紡紗,一個紡輪只帶一個紗錠,如此,其生產效率自然非常低下,工場中的工人生產效率與鄉間民婦並沒有多少區別,可是如果把幾個紗錠都豎着排列,用一個紡輪帶動,不就可以一下子紡出更多的紗了嗎?”
看着圖上的圖樣,聽着經略的解釋,顧炎武甚至不由自主的數起了其有多少個紗錠。
在紗機的一端上下兩排紗錠,足足多達30個紗錠!
“30個紗錠!”
驚訝的看着經略,顧炎武反問道,
“經略,你是說這臺紗機一臺可頂三十臺紡車?”
與後世人想象的儒家弟子排斥技術不同,至少在這個時代,這些明朝的士人並沒有沉迷於“考據學”之中,他們中的絕大多數許多事物仍然保持着濃濃的好奇心,並且能夠以一種開放的心態去看待許多事務。而翻看着那些圖紙,顧炎武整個人完全被這臺紡紗機輕巧的結構和奇妙的設計而吸引,以至於完全沉浸其中,更是不時的讚歎着其中的奇思妙想。
“也許達不到三十臺紡車的效率,但是二十五六臺是沒有問題的,並且它還有進一步改進的餘地,比如在中間再增加一排紗錠,再增加三十個,這樣的話,一臺紗機一名工人,每天紡紗就等於至少五十人,如此一來,這紡紗成本自然可以大幅度降低,以此機建立工廠,工廠出紗自然也就能夠與鄉間民紗競爭……”
提高生產效率、降低成本!
這纔是建立工廠的根本前提,這同樣也是工業革命繞不開珍妮紡紗機的根本原因,正是因爲它的出現使得工業化生產有了與家庭作坊生產競爭的本錢——足夠廉價。
驚訝於它的效率之餘,顧炎武更驚訝於它精巧的設計。
“經略,這是何物?”
見顧炎武指着紡車上的一個部件問道。
“這是以“輥”,通過這裡喂入棉條,既可以紡紗……”
所謂的“輥”也就是“羅拉”,解釋着它的作用之餘,朱明忠看着顧炎武笑道。
“寧人,最多半個月後,兵器廠就會製出第一臺紗機,到開春化凍的時候,這紗機至少可以製出了百臺出來,到時候,我準備在清河投資辦立紗廠,怎麼樣?有沒有興趣入股這家紗廠?”
朱明忠之所以會提議讓顧炎武入股其中,不僅是因爲他的家業已毀,更重要的是他希望以紗廠爲契機,將整個清河集團進一步聯繫在一起,讓其結成一個緊密的“利益資本集團”,只有如此,將來他們才能夠爲這個“工業萌芽”保駕護航,當然,利益上的一致性,也可以保證這個“利益資本集團”的凝聚力。
“辦廠?入股?”
在顧炎武詫異之餘,朱明忠繼續說道。
“欲想鼓勵民間辦廠,就必須得先辦示範工廠,只有通過工廠掙到了錢,纔會有人跟風辦廠,而官府自然可以按紗斤徵稅,從而充實官府的財力,達到開源的目的……”
看着顧炎武,朱明忠笑道,
“沒準,到時候寧人你會率先辦廠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