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雨降臨在南昌大地上,相比於其它地方,這兩年一直休養生息的江西,總算是重現了幾分盛世氣象,百姓們大抵上也都是安居樂業,完全不需要擔心兵火戰亂。
不過,即便是如此,偶爾從北方傳來的消息,仍然會在這座城市引起轟動,就像最近一段時間,那個消息就在這裡傳的沸沸揚揚的,非但在城中掀起了軒然大波,同樣也讓張煌言的心思處於前所未有的紛亂之中。
淮王是孝烈皇帝的子嗣?
張煌言的眉頭緊鎖,因爲這個消息是從北直隸傳來的,所以他更願意相信此事是謠言,畢竟,對於李子淵的人品,他一直是持以懷疑的態度。
“現在這樣的風聲愈演愈烈,會不會給成仁造成困擾?”
就有在親兵進來稟報:門外有個年輕的仕子前來拜訪。張煌言一向是謙卑抑己接待來訪者,尤其是讀書人。他便收拾起心情,吩咐傳令立即接見。
那人門後便在張煌言面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禮,不卑不亢地自我介紹道。
“晚生劉以棟拜見司馬。”
這“司馬”是對兵部尚書的稱呼,而張煌言雖然主持江西,卻仍領着永曆朝的兵部尚書的官職。
見劉以棟的年歲相當年輕,約在二十四五歲的模樣,中等身材,細長臉,兩隻眼睛炯炯有神,身穿灰色布衣,頭戴方巾。雖穿着樸素,卻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樣,張煌言最是欣賞這樣的年青人,親熱地對劉以棟說。
“久仰久仰,不必拘禮,請坐。”
張煌言所說並不是客套話,他的確聽說過眼前劉以棟的名字,畢竟南昌的士林不大不小,而在南昌又有四大書院,而劉以棟正是豫章書院中有名的才子,對於稍有名望的青年士子,張煌言自然也聽產過,也欣賞劉以棟的才學。現在,劉以棟自己來了,他自然顯得很是高興。
劉以棟大大方方地坐下後,張煌言問。
“聽說你是劉文端公的後輩?”
張煌言將劉以棟仔細地打量一番,他口中的劉文端公,就是劉一燝,他歷明神宗、明光宗、明熹宗、明思宗四朝,熹宗朝初期內閣首輔,劉一燝是南昌人,劉家也是南昌的大家,在南昌屠殺時,劉家只有數人倖免於難,自此之後,這劉家也就敗落了。
“回司馬,文端公是在下家祖,家父是家祖老來所得幼子,當年清虜入寇,屠盡南昌時,家父避入山中,方纔倖免,直到數年前,方纔出山,幸得司馬克復江西,讓我江西仕民不至於爲清虜之奴。”
劉以棟恭敬的回答道。
見劉以棟口齒清爽,談吐不俗,心想此人果然不愧是名門所出,張煌言便點頭微笑着道。
“這些年,若不是江西父老支持張某,張某又焉能平定江西,還煩足下代爲轉達鄙人對江西父老的感激之情。”
劉以棟忙站起,作了一揖,說道。
“司馬在江西訓練士卒,行以屯田,從不擾民,且一掃江西官場虜寇虐民之積習,振作江西士農之精神,如此功業,可謂有口皆碑,尤爲我豫章書院三百學子所傾心景仰。”
“足下過獎了。”
張煌言點點頭,只是微微一笑,並沒有因爲他的恭維而有絲毫興奮的模樣。
劉以棟重新坐下,然後說道,
“晚生昨日誦讀《西討虜寇檄》,此文筆力雄肆,鼓舞人心,其作用當不亞於一支千人勁旅。但願西北半壁,憑此一紙檄文而定。”
劉以棟所說的《西討虜寇檄》,指的是三天前,張煌言發出的檄文,與其說是呼籲各方應從速西討虜寇,以平定天下,倒不如說是想借此壓過“淮王是孝烈皇帝子嗣”這愈演愈烈的傳聞。
“倘能真如足下所言,則實爲國家之福,萬民之幸。”
心知那檄文作用的張煌言,只是無奈苦笑一下,若是楚淮兩藩不出兵,那檄文又有何用?
“《西討虜寇檄》好則好矣,然此中有一大失誤。不知此文出自司馬幕中何人之手,司馬可曾注意到?”
張煌言聞言心裡不由吃了一驚,他素來深信“十步之澤,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何況眼前這位是個聰明過人的才子,決不能以世俗觀念看待他,他既然敢於進大堂來當面指出檄文的失誤,必然對那檄文有一番研究。不露聲色的張煌言,摸着鬍鬚,和顏悅色地對劉以棟說道。
“《西討虜寇檄》不過只是倉促寫成,必定多有不妥之處,還請足下坦率指出。”
張煌言的客氣,讓劉以棟侃侃而談道。
“大軍出師,頒定發發討伐檄文,從而振人心鼓舞士氣,向來爲統帥所重。故而方纔有湯王伐桀的《湯誓》傳世;而武王伐紂,又《泰誓》傳世,征討有罪,恭行天罰。武唐之時,徐敬業起兵伐武曌,駱賓王爲其作《討武氏檄》,千古傳誦至今,遂爲一代名文。司馬所出《西討虜寇檄》,呼籲天下各藩集兵西討,以平定天下,此事將永載史冊,爲當今天下第一等大事。《西討虜寇檄》自上報之日起,便已傳遍江西省內千家萬戶,更傳至大江南北,爲世人所稱道,日後也定當如《討武氏檄》一樣流傳下去。但可惜的是,此文迴避了虜寇坐據西北主要原因!”
張煌言略高於一愣,隨後明白劉以棟想要說什麼,他的眉頭微微一皺,並沒有說話。
“不怕司馬怪罪,恕晚生直言,今日四藩坐大,掌握天下兵馬,若是四藩能夠齊心協力,虜寇又焉能坐據西北,威脅中原,竊以爲今日四藩離心,方纔是虜寇坐據西北之原因,而《西討虜寇檄》於此卻隻字未提,如此避諱,雖看似穩妥,可實則,卻是空洞無物,四藩又豈不知道虜寇坐據西北之威脅,只是其皆有私心,方纔致使時局如此。檄文繞過了它,使人讀後,覺得此《西討虜寇檄》,不過只是老生常談,又有何用?”
張煌言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劉以棟似乎沒有覺察到,繼續說道。
“其實,今日天下四藩坐大,朝廷虛弱,已經是衆人皆知之事,若是四藩皆爲已私,即便是司馬以《西討虜寇檄》促之,其又怎麼可能甘爲朝廷驅使?”
劉以棟這幾句話,讓張煌言的眉頭緊鎖着。他坐在椅子上,斜眯着眼睛,將眼前這位剛過弱冠的後生刮目相看。他在執筆作文時,不是沒有想到這些,只是不好措辭,故有意迴避這個問題,着重在維護君臣人倫上作文章,可是四藩皆爲已私,又有何用?。
“四藩皆是我大明忠臣,其忠心日月可鑑,又豈會皆爲已私?不顧國家大事?”
張煌言的語氣顯得有些冷淡,儘管他去否認,可是連他自己也覺得這樣的反駁極爲無力。
“司馬所言極是,四藩固然各是大明忠臣,但是忠臣亦有各自之不同,於朝廷他們是忠臣,可是與互相,卻又是各有所私,如此,又焉能長久?”
這一下,就連張煌言自己都無法反駁了,這是事實,四藩不和並不是什麼秘密,就是他張煌言與楚藩之間,同樣也是間隙極深。
“足下高見。足下年紀輕輕,便有如此見識,將來前程不可限量!”
面對這樣的稱讚,劉以棟立即起身答謝道。
“司馬如此誇獎,晚生實是榮幸至極。還請司馬屏退左右,晚生尚有幾句心腹話要稟告司馬。”
盯着劉以棟看上數眼,心知其必定還有話說的張煌言,點了下頭。
“請足下隨我到書房來。”
進書房後,劉以棟自己關好門窗,壓低聲音對張煌言說。
“在下之所以來拜見司馬是有一件東西想要送給司馬一觀!”
“哦?”
詫異的看着劉以棟,張煌言好奇的看了一眼劉以棟拿在手中的紙盒,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應該是一副字畫。
“不知足下所拿是何物?”
“其實,也不是什麼金貴的東西,這是當年孝烈皇帝賜賞予家祖之物,當初清虜入寇屠城時,家父避入山中時,雖未帶其它絲毫長物,唯恐此物爲虜所毀,卻一直隨身攜帶……”
說話時候,劉以棟已經從紙盒中取出了字畫,而張煌言一聽是先帝所賜,那神情也變得極爲凝重,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先皇的遺物。
“天啓年間魏閹橫行,家祖連長十二道奏章求去,熹宗無奈,於是同意家祖辭官回鄉。崇禎初年,魏黨事敗,家祖復原官。後累加少傅、太子太傅、吏部尚書、中極殿大學士……”
提及祖父的經歷時,劉以棟又繼續說道。
“可時人大都不知,孝烈皇帝登基除閹黨後,下旨召家祖入朝,曾賜畫一副,正是此畫,讓家祖決心還朝……”
一邊說,劉以棟一邊展開手中的書軸,在書軸展開的時候,看着那展開的書軸,張煌言的臉色突然一變,大驚失色的說道。
“啊……這、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