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到底是怎樣的人物?
別說是對於普通人,即便是對於身爲東北總督的方以智來說,已經四年不曾與陛下謀面的他,偶爾也會發出這樣的疑問。
站在船頭的他看着右岸的燈火,穿着一身便裝的方以智,很難讓人將他和東北總督聯繫在一起,在大明的文官之中,只有東北總督是最爲特殊的——可領兵。以文統武,這幾乎是興乾之後,大明最的忌諱,可是在東北,這卻又是必須的,畢竟,東北壓根就談不上太平。
其實,在過去的幾年間,方以智在報紙上的名聲並不算好,甚至有人稱他“笑面虎”,因爲他曾在說笑間,下令斬殺數千餘生女真男丁,並將其女子典賣爲奴。
而起因,不過只是因爲一個漢人移民點被襲擊,作爲報復方園百里內所有的部落都被斬近。
“一人死,誅百里!”
這是方以智治理東北的特點,按道理來說,他的鐵腕本不會有任何人說三道四,但是對於文明太久的國人來說,他的鐵腕仍然嚇了所有人一跳,畢竟,他不止一次“誅百里”,在東北,方以智的名字甚至可以止小兒啼。
而這也讓他在關內的報紙上,得了“屠夫”之名,說他是“笑面虎”,其實也是針對有移民因爲受恩於他將他稱爲“笑面菩薩”,又有幾人記得他確實曾經出家爲僧,因爲不願爲奴。
而這一次,已經四年沒有回到京的他,第一次來到中都,他之所以來這裡,並不僅僅只是述職,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此時,置身於船頭,看着北岸大堤上的燈光,方以智在心中暗自嘆息道。
“但願一切順利吧……”
“沒想到,不過只是區區數年,這清河的夜色居然如此迷人,制臺,難怪世人皆言中都號稱不夜,今日所見,這碼頭便已經是燈火通明,想必城中必定已經是不夜城了。”
身後的聲音打斷了方以智的思緒。他不用轉身便知道身後是誰,是他的同宗後輩方章鉞,他是因爲僞清“丁酉科場案”與父親一同被流放到東北,儘管現在滿清已經被驅逐至陝西,可是當年被流放到寧古塔的,大都仍然留於東北,而沒能返回關內,因爲……東北需要這些人。所以即便是方家父子是他的同宗親戚,他也沒有徇私,而是將他們父子安置於總督府內,初時爲幕,後來爲官,也算是於東北安家了。這一次南下,他便帶上了方章鉞,讓他一起同行。
“是章鉞啊。快到中都了,本官已經數年未曾來這了,當初北伐時,這裡尚只是清河。”
“聽說,這幾年中都大興土木,如此不夜,自不負神京之名。世間繁華當真是不過江南啊。”
方章鉞顯得有些興奮,對於多年未曾回到關內的他,總是渴望着回到這裡,再睹江南的繁華。
注意到他言語中對江南的留戀,方以智瞥了方章鉞一眼,然後冷冷的說道。
“章鉞,江南雖好,也是先民篳路藍縷所建,直到漢代,仍然是瘴疾橫行的惡地。若沒有世代漢人先民篳路藍縷,又焉會有今日的江南,今日我輩於東北,正是欲將東北化爲我關外之江南,若成此功業,又豈是於江南安樂所能相比?”
方以智的教導,讓方章鉞連忙低頭說道。
“制臺所言甚是,在下受教了。”
看着低頭受教的方章鉞,方以智突然又是微微一笑,然後說道。
“現在在黑龍江那邊的農莊裡,去年就已經有人試種了大米,論其品質甚至不遜於遼南米,這東北米口感遠勝於江南米,長此以往,東北成爲我大明的關外江南,倒也不是癡人說夢啊。”
“這全都是制臺屬理地方之功。”
方章鉞的恭維讓方以智微微一笑,然後說道。
“這倒也不是本官的功勞,說到底,還是當年陛下於東北安置的退役官兵,若是沒有那十幾萬退役官兵,自然也就沒有今天東北的日益興盛。”
當然,當年安置退役官兵,是因爲收編了鄭家軍、江西明軍之後,忠義軍膨脹至多達近六十萬,再加上近四十萬降軍,最後,在興乾元年通過裁軍去弱留強,將明軍縮編爲40萬,二十餘萬退役官兵,被安置在東北以及四川等地,至於唐逆以及西南清軍,都作爲俘虜也被安置於兩地,只不過相比於退役官兵的幾百畝勳田,那些俘虜是作爲移民安置的,他們甚至就被安置在退役官兵的勳田內,先當了兩年的“佃戶”,然後官府才分給他們幾十畝田地。
不過,把水稻引入東北的,並不是他們,而是當年北伐時,朝鮮提供的十六萬勞夫——他們不僅爲忠義軍運送軍糧物資,而且在戰爭結束後,又被分派到退役官兵的家中,爲其開墾土地,後來又紛紛成爲退役官兵的“家僕”,歸化成爲了明人。
正是那些朝鮮人把水稻種植帶到東北,他們同樣在東北紮下了根,只不過,相比於那些得到田地的降兵,那些朝鮮移民往往都是作爲退役官兵的“家僕”,更準確的來說是“家奴”。他們與普通的佃農不同,擁有自己的選擇地主的自由,他們是不折不扣的家奴,他們爲主人家耕種田地,甚至其女兒還是主家的通房丫頭,當然,那些在鄉軍人對家僕倒不是任意打罵,而是對他們也是極爲關照,甚至還有人還會爲他們買來媳婦——那幾年,於蒙地有許多旗人婦人發賣,價格極爲廉價。不過更多的人都是買給自己做丫環使用,當然,並不僅僅只是丫環,那些丫環同樣也是通房丫環,畢竟,絕大多數朝鮮民夫一但住下之後,往往很快就會拖兒帶女來到主人家,男人爲主人家耕地種田,女人侍奉主人家的日常起居。
也正因如此,現在的東北,形成了與其它地方截然不同的三個等級,一個是軍功榮民團體,少則擁有數百畝、多則上千畝田產的他們是東北的富裕階層,第二就是以俘虜爲主、少量移民爲輔的移民階層,他們往往只有幾十畝田地,平常衣食無憂,有些許餘財。而第三層,就是以朝鮮移民爲主的家奴階層,當然還有那些從蒙地買來的滿人婦女,他們沒有自己的財產、田地,完全依賴於主人家,而主人們往往也是頗爲大方,讓他們過着衣食無憂的日子。
至於那些個生女真……他們的數量總歸是有限的,而且,他們也沒有太多的選擇,只有歸化爲民這一個選擇。
正因爲這幾類人的存在,現在東北纔會從當初的戶不滿萬,到現在擁有超過兩百萬人口。許多府城市的繁華不遜於關內,而且若是論百姓富庶的話,即便是江南也無法與東北相比。畢竟東北田多、地多,無論是種稻種玉米或是養綿羊,都可以給百姓帶來豐厚的收益。富裕的百姓,使得東北的商業日益繁華,瀋陽現在更是已經成爲了繁華不遜於內地省城的大城市。
只不過,在這繁華的背後,同樣也有着隱患,尤其是現在,這個隱患正在顯現出來,這也是方以智來中都的原因,他必須要在隱患危害到大明之前,徹底解決這個問題,而不是坐視着問題的繼續擴大。
可是,他能說服皇上嗎?
想到此行的目的,方以智的眉頭再一次蹙緊了,甚至就連同眉宇之中,也帶着些憂色,只有身處於東北,才能夠體會到他的這種憂慮。
“制臺,您說,此次,陛下會同意您的建議嗎?”
總督神情中的憂慮自然全都落到了方章鉞的眼中,知道總督爲什麼如此憂慮的他便開口說道。
“其實,與遊說陛下,還不如遊說內閣,畢竟內閣這邊會更傾向於咱們。”
方章鉞的話讓方以智的眉頭一挑,但卻沒有說話,
他知道方章鉞說的是事實,內閣確實會全力支持東北,對此他並不懷疑。可是,如果他試圖通過內閣去獲得支持,而不能在此之前說服陛下的話,又會是什麼後果呢?
惹陛下不喜?
對此方以智倒不怎麼在意,畢竟,他本就不是好功名之人,當初之所以會應陛下之請出仕,是因爲清虜未退,是因爲東北。
沒有什麼比東北的安穩更重要。
“章鉞,你可知道,當年我爲何留在東北?”
看着越來越近的碼頭,方以智低聲說道。
“誰不知東北的苦寒,誰不知道那裡的偏遠,我江南人又有幾人願意長住東北?可是,又有幾人知道,東北一日不能盡歸行省,我大明就一日不得安寧!”
一日不得安寧!何止是不得安寧,甚至可以說是永世難安。
“只要東北能設行省,有千萬漢人居住東北,非但東北將再無女真,而且,自此之後,我大明就再無慮塞北,我大明只要願意,隨時可以從陝西、山西、北直隸以及東北,多路出擊,橫掃草原,讓草原再也不能爲患大明,如此,天下方可安定!”
在話聲落下時,船已經緩緩的靠上了碼頭,靠上碼頭的瞬間,方以智微微一笑,又說道。
“所以,無論如保,方某必定要把東北變爲我大明之行,化邊域爲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