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家,書房。
董沈氏急急忙忙地從沈琰家回來,顧不得吃茶,便去書房尋丈夫,提了想要提前給女兒與沈琰訂婚之事。
董舉人聽完妻子的話,皺眉尋思了半響,方摸着鬍子道:“沈家二房擇嗣之事塵埃落定前,淑姐與沈琰定親的事切莫再提起,等沈家那邊的事情塵埃落定了在說。”
董沈氏聞言,不由傻眼:“老爺這叫甚話?怎就提不得?不是老爺早就看好的,琰哥她娘那裡也透了話,只等淑姐及笄在正式下定?”
董舉人搖頭道:“要是沈琰真過繼給侍郎府嗣子,那這門親事還是就此作罷。”
“爲甚要作罷?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難道沈琰那小子一朝富貴,還敢忘恩無義、毀了這門不成?”董沈氏聲音有些尖銳。
孃家這邊族侄中,董沈氏早先看上的並不是沈琰。沈琰雖是二房嫡脈,可是連族譜都沒入,論起來還趕不上旁枝庶房。
她給幼女選中的女婿人選是五房沈全。
五房富庶,家風好,沈全又是嫡幼子,以後要分出去單過,新婦無需服侍翁姑。不過沒等她託人帶話,便出了三房、九房侵佔四房孫氏嫁妝之事。五房太爺本就瞧不上三房行事,經了這件事後,更是遠了三房。
董沈氏是三房出嫁女,五房與三房嫌隙本不同她相於。她便託了族中老姑奶奶在郭氏面前透了話,郭氏那邊卻是一句“全哥命中不宜早娶”,婉拒了這門親事。
董沈氏憤憤,可也無可奈何,只好死了這個心思。
至於四房沈瑾,即便是少年秀才,又寄名爲嫡子,可是她卻是看不上眼的。孽庶就是孽庶,只要有沈瑞在,沈瑾這個嫡子做的就沒底氣。更不要說生母還在,真要將女兒說給沈瑾,以後除了服侍繼母婆婆,還要再服侍妾婆婆,裡外不是人,如何自處。
選中沈琰,是丈夫的意思,孃家那邊老太爺似也放出話來,支持這門親事。加上淑姐見過沈琰這位表兄兼師兄,也是有意,董沈氏方不情不願地應了。
沒想到女兒及笄在即,眼看沈琰就要身價倍增,丈夫這裡又改了主意。
“齊大非偶那是侍郎府,長媳豈是好做的?更不要說是嗣媳”董舉人皺眉道:“若是不兼祧還罷,牽扯不多,要是兼祧,說不得還要擇頂房貴妾傳嗣,這是一般人能應對得了的?”
《大明律》上雖不曾提及兼祧之事,可民間早就有之。若是商戶庶民人家,少不得就要口稱“兩頭大”,娶了所謂“平妻”,分做兩家,並不在一處過日子。就是上了族譜上,也不過分個前後,兩房都能有個妻的名分。不過真要出了糾紛,鬧到公堂上,認的只有前頭原配,後邊娶的只能爲妾。
仕宦書香人家,倒不會鬧出“平妻”這樣笑話,族規律法上承認的嫡妻只能有一人,並不承認“並嫡”,不過爲了繁衍子嗣,迎娶二房貴妾傳嗣,也無人能說出什麼。
董沈氏猶不死心道:“不管怎樣,兩家的親事都是早說好的,只差下定罷了。就是侍郎府要着急開枝散葉,淑姐也當佔了名分,這才正應早日下定。”
董舉人皺眉道:“切莫再說嘴。沈家就只有一個沈琰麼?二房過來挑嗣子,各家樂不得將子孫推上去,二房作甚要從有婚約的子弟中選?要是因這門親事,使得沈琰失了選嗣資格,說不得要埋怨淑姐一輩子。”見妻子不死心,少不得又軟言安慰道:“你不要多事,沈琰是個知恩義的,要是他真被選中,無需我們開口,這門親事他會主動提及。
董沈氏聞言,意興闌珊,沒有正式婚約約束,去賭沈琰良心又有幾分把握。說不得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反倒白便宜了沈琰。若是如此,還不若盼着這承嗣好事由沈珠佔了,那是自己嫡親侄兒,總不會不認自己這個姑姑……
宗族之間,到底不比外人,尤其是女眷登門,厚着麪皮,尋點由頭,便能做了“不速之客”不告而來。
因聽聞徐氏在,這日宗房女客絡繹不絕。
不過大家的殷勤算計統統落空,因爲徐氏一早就離了宗房,去知府衙門拜訪知府太太莊氏去了,只有宗房大娘子賀氏出面待客。
除了四房、五房無人上門,其他房頭的女眷腳跟腳的全到了。
七房、八房女眷,因沈琴、沈寶的關係,早知曉徐氏與孫氏有舊,當年還曾過鬆江送嫁,聞言並不意外。其他幾個房頭的女眷,未免有些摸不着頭腦。
三房湖大娘子“咯咯”笑道:“這侍郎品級不是高於知府,怎不是知府太太來拜會滄大嫂子,反而滄大嫂子親自過去了?”
賀氏看着殷切切地三房與九房女眷,輕笑道:“看來諸位嫂子弟婦還不曉得,二房大嬸嬸孃家姓徐,與四房大嬸嬸有親,早年四房大嬸嬸出嫁時,還是二房大嬸嬸過來送嫁。”
此話一出,不少女眷都變了臉色。
說起來,堂上衆人半數比孫氏後進門,並不曾與徐氏打過罩面。可這已經絕了戶的孫家,怎又同二房大太太牽扯上關係?
其他房頭還只是看個熱鬧,當年牽扯侵佔之事的三房、九房女眷與宗房二太太,面上都不好看。
賀氏心中也着惱,別人還罷,屈氏可是宗房媳婦,即便分家出去,當年的事情也抹不平。就爲了他們兩口子當年糊塗事,如今宗房上下在徐氏面前都陪着小心。
幸好當年太爺果決,立時將二房分了出去,否則到了今日還真說不清楚,說不得就要被二房誤會是宗房貪婪侵產
徐氏昨日在沒到宗房前,就使人往蔣知府家遞了拜帖,顯然對於當年之事情心中有數。
如今徐氏以侍郎太太之尊,屈尊降貴地去拜訪知府太太,不用說爲了就是三年前知府太太在主持孫氏後事時曾出頭。徐氏昨天在茶樓裡待郭氏親近,給福姐的表禮極爲精緻貴重,顯然也是因此緣故。
“恩情”眼看報了,那“仇怨”呢?
這幾房不說夾着尾巴做人,反而被卻“擇嗣”的幌子迷了心竅,個頂個地坐起白日夢來。就是自己這蠢妯娌,也跟着想入非非。
只是旁人還罷,鬧出笑話不於自家事,這屈氏還打敲打敲打,省的她行事糊塗,再次牽連到宗房。早知道如此,就不該應了侄兒、侄婦的請,在太爺面前爲她求情,將她從家廟接回來。這纔回來幾日,又折騰起來,還真是不長記性。
待上了送客甜湯,送了衆妯娌離開後,賀氏便留下屈氏。
屈氏比孫氏年長,當年孫氏出嫁時,她已經嫁到二房,見過當年過來松江送嫁的徐氏。當年被徐氏氣勢所鎮,過後又抱怨商婦不知禮的,便就她一個。
如今聽聞滄大太太就是當年徐娘子,屈氏底氣就弱了幾分,加上有三年前那件舊案在,越發覺得心虛。
不過被長嫂留下,屈氏卻是心中生出幾分指望來,透着驚喜道:“是不是太爺那裡有甚吩咐哩?擇嗣之事,我家三哥、四哥”
賀氏輕哼一聲:“怕是叫弟婦失望,太爺是有吩咐下來,可卻是嚴令宗房一脈參合進二房擇嗣之事……”
屈氏聽了,皺眉道:“這興滅繼絕本就是族中大事,太爺是族長,正當出面做主哩”
賀氏見屈氏鬼迷心竅,懶得多說,垂下眼簾:“反正我將話帶到,弟婦且看着辦。太爺脾氣,想來你也見識過。
屈氏想着這三年被關進家廟的日子,渾身一哆嗦,面上露出幾分懼意。
不過見賀氏冷冷淡淡的模樣,只覺得被打了臉,“唰”的一下站起身來,瞪着賀氏道:“真是太爺吩咐,還是大太太傳旨意,?莫不是怕我們三哥、四哥佔了巧宗,搶了二哥、五哥的好處,方藉着太爺之名糊弄我這個傻子?
賀氏見她胡攪蠻纏,怒極反笑。
二房日子過的再好又怎樣?宗房就差到哪裡去了?
難道爲了二房如今聲勢高,人人就要舍了親生兒子給旁人?
想着丈夫昨晚與自己說的私密話,賀氏心裡更是火燒火燎般的難受。不管旁人如何,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兒子,卻是不肯過繼給人。
眼見着屈氏這模樣,顯然有着“大志願”,賀氏反而有些懶得攔了。隨她鬧去,要是能“禍水東引”,未爲不可
何泰之出身仕宦之家,又比同齡的孩子早慧,除了最初的那點傲氣令人不喜外,接人待物倒是無可挑剔。
在族學混了半日下來,到了午歇時候,何泰之“表哥”、“世兄”的不離口,倒是混熟了大半。就是在小榕哥與小桂哥兩個小一輩面前也有模有樣,還讓小廝預備了荷包給二人做表禮,引得小榕哥與小桂哥只好捏着鼻子管這個比自己還年幼的毛孩子叫“表叔”,看的大家直樂。
不過何泰之最粘的還是沈瑞,念念不忘的就是那“形意拳”,一得了空,便又悄悄與沈瑞提及此事,想要學習拳法的**就掛在臉上。
這東西本就不是自己的,沈瑞又無敝掃自珍之心,便道:“本就養生健體的東西,想來也無壞處,何表弟想學就學。”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何泰之這個九歲小童生,現下看着身子骨雖還好,可苦讀日子還在後頭,有備無患也不算壞事。
因與董雙約定的是逢十的日子教授,沈瑞便又道:“我與昨日作伴的同窗約好了後日傳他拳法,何表弟若是便宜,後日中午就跟我一起回家。”
何泰之聽了前邊一句滿臉歡喜,道謝的話還沒說出口,便聽到後一句,不由愣住。
過了好一會兒,何泰之方小聲道:“那位小娘子是瑞表哥青梅竹馬?不是說南邊風氣更重禮教?這瓜田李下,瑞表哥怎不避嫌?”
沈瑞聽了,心下一沉。只是眼下不是說這個的地方,他便將何泰之帶出東廂,去了盈園。
正是因爲江南一代禮教森嚴,沈瑞方在懷疑了幾次後,依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反而相信了董雙只是男生女相。不說遠處,就是族學少年中,容顏姣好如女童,也不是一個兩個。
沒想到何泰之一個九歲小兒,竟說的這般篤定。
“何表弟怎瞧出來?那董雙可是沒有耳洞也沒有纏足?”沈瑞道。
倒不是他不知變通,只盯着這兩條,實是如今纏足之風,依舊遍及大江南北,稍體面些人家,沒有不給女兒纏足的,否則一副大腳,以後說親的時候就難。
董雙家雖不算富庶,可那是沈家嫡房子弟比,有個舉人大伯,讀得起書,用得起書童,亦是書香人家。
“誰說她沒纏足?要是天足,走路怎會慢吞吞如老嫗?那是在鞋子外頭套了鞋子,中間又塞了軟布,才瞧不出。走路姿勢,與天足到底不同。至於耳洞,有女嬰落地就穿的,也有父母捨不得等及笄前方穿的。又哪裡分男女之別?”何泰之被沈家子弟的聲勢鎮住,老實了一上午,眼見有有旁人不知的地方,便得意洋洋道。
沈瑞見他尾巴都翹起,真想問一句“這辯人經驗何來”,不過看他悶了一上午,終於有了笑模樣,也不願掃興。仔細想了想,董雙走路還真是慢的令人髮指,有異與常人。
董雙家一家三口,上有寡母,下有病妹。既是董雙是女兒身,那家中養病的就當是哥哥。
董雙隔府跨縣地求學,做詳盡課堂筆記,似乎也有了解釋。只是那董家病子要是上學堂聽課的體力都沒有,那以後也走不了科舉之途。何必要安排這一出?要知事情若是泄露,以江南風氣,董雙這輩子就別想找到好親事了。
想到這裡,沈瑞露出鄭重道:“何表弟,事關女子閨譽,此事還請何表弟只做不知。”
何泰之家中幾個姐姐,自是曉得女兒名聲至關重要,連忙點頭應了,不忘再次提醒:“答應的事雖不好翻悔,可瑞表哥到底要想個周全法子,莫要擔了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