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春光明媚。
二太太坐在屋子裡,心裡卻悶悶地發堵,掐算着日子,盼着丈夫早日歸來。不過算算形成,丈夫說不得還沒到松江,又需要在松江滯留,等到返京還需數月。
這叫什麼事?
三老爺向來是甩手掌櫃,大太太卻讓三老爺負責休整東邊的宅子。這不是關鍵,關鍵的是,東邊那五進大宅竟然是沈家的。
那邊原來住的也是官宦人家,兩家既是鄰居,少不得往來走動,二太太也去過隔壁做客。那邊與這邊中路一樣,色色齊全。
真沒想到,那邊的宅子也是沈家的,可是她與二老爺都不知道。
即便有隔壁的院子,當年太爺在世時,還將他們趕到南城去做,那邊魚龍混着,哪裡有這邊清靜幽雅?
大家本就是分產共居,如今這都拘在一個宅子裡成什麼話?
那隔壁的宅子,爲何不給他們住?
是太爺偏心,留給小兒子的?
三老爺只是庶子,二老爺纔是大老爺的同胞兄弟,可這麼多年下來,也沒見大老爺對二老爺另眼相待過,反倒對三老爺關照有加。
二太太又想起當年成親次日,直接被分家的情景,當時太爺說是他們兄弟平分家產,可實際上到他們夫妻手上的,只一處南城的宅子,兩處房山的莊子,還有四千兩銀子。
她當年只有十四歲,尚未及笄,就連帶着嫁妝,一起出了沈宅大門。
婆婆就是她的親姨母,可婆婆除了哭,什麼也不會,太爺與大伯看她的眼神是冷的,長嫂亦是敷衍。
二太太曉得,他們是埋怨自己,覺得自己不該搶了二老爺,壞了沈孫兩家的婚約。可他們一個個滿口“仁義道德”,有誰真心爲二老爺想過?
士農工商,二老爺真要娶了商戶女,就要被人笑話一輩子。
至於孫敏……二太太想到這裡,心中有些不自在。
自古以來,親事都講究門當戶對,孫敏即便沒有嫁進沈家,可既是孫家獨女,有嫁妝傍身,肯定也錯不了,說不得早已兒孫滿堂。
想起“兒孫”兩字,二太太的眼淚潸然落下。
要是當年自己沒有一意孤行,說什麼非要與何家結親,給兒子定下小三歲的何家小娘子,而是尋個年歲與兒子差不多的媳婦,兒子也不會到了十八歲還沒成親,與朋友出城跑馬。
即便天命不可違,要是兒子成親的早,也能留下骨血在。
等到沈珏入了小二房,她可不會再犯這個毛病,定要早早地將嗣子親事定了,早日得了嗣孫,大家也都踏實了;即便二老爺以後有了庶子,也要排在後頭……
松江,碼頭。
沈洲從船板上踏到實地上,重重地鬆了一口氣。
他活了四十幾歲,之前出門最遠的地方就是北直隸境內,距離京城幾百裡的地方;如今兩千裡水路,整整在船上窩了一個半月,他覺得自己骨頭都鏽了。
宗房自得了京城消息,就打發人在碼頭這裡盯着。
雖說沒人認識沈洲,可跟着他一道回來的各房頭管事,還有沈琦、沈玲、沈琳幾個,卻是大家熟識的。
這邊,二房給松江各房的回禮還沒卸完,那邊宗房大老爺已經帶着兒子沈匆匆趕來。
按長幼尊卑來說,宗房大老爺是族兄,沈洲是族弟,本不用宗房大老爺親迎。可沈洲情形又不同,他是自打六十年前三太爺離開松江後,二房頭一次回松江祭祖男丁。去年徐氏雖也回來過,可她畢竟只是婦人。
沈洲見了宗房大老爺,忙拱手見禮。
族兄弟兩個並不是親近,弘治二年,沈械第一次進京會試時,宗房大老爺親自送子進京,也帶着兒子去拜會了二房。
今年是弘治十四年,那已經十二年前的事情。
當年宗房大老爺正值壯年,沈洲不過而立之年,如今兩人都老了。
二房要祭祖,祭的就不是二房這一房的祖輩,因爲二房在松江的墓地,如今只葬着旁支。三太爺當年將生母與兩位長兄的墳都遷到京中,等到二房老太爺飄渺無蹤多少年後,三太爺又將這一房開房老老太爺的墳也遷到京中,至於二房老太爺那裡,最後立了衣冠冢。
“這一別可是十好幾年,哥哥我已經老了”宗房大老爺感慨道。
他也是坐五望六的人,看到沈洲有心親近,可想到他會成爲幼子嗣父,就有些不自在。
沈洲道:“當年大族兄送械哥進京,械哥還是毛頭小子,如今大族兄的長孫都能下場了……小一輩長大,咱們都老了……”
要說當年宗房大老爺在京城也是見過徐氏的,不過因徐氏是女眷,不好細瞧,離徐氏去松江送嫁又過了將二十年,早已記不起。
族兄弟兩個寒暄着,沈去拉了沈琦在旁說話。
去年隨徐氏進京的少年可是有七個,如今怎麼就回來沈琳一個?
除了沈珠略過未表之外,其他五人情形,沈琦就給沈講了一遍。
因宗房大老爺與宗房太爺並未將沈珏將出繼的消息告知家人,沈先前並不知道。待聽了沈琦的話,沈心裡就驚濤駭浪。
他不知自己是該高興,少一個弟弟分家產;還是該沮喪,爲何自己不小几歲。
宗房長支嫡次子,輪序也該如此輪,不過是他年歲大了,才接着是沈珏。
只是這幾年協助宗房大老爺打理庶務,沈已經練就不動聲色的本事,笑着道:“如此說來,長輩們安排的倒是周全……”
二房單獨送沈琳回來。半點臉面也不給九房留,仔細想想也不稀奇。
誰讓九房出來個狀元,而當年九房太爺侵佔孤兒寡母產業的吃相又太難看。二房與沈理同在京城,因他的緣故,不待見九房嫡支也是有的。
實際上,沈想多了。
不管當年恩怨如何,沈理顯然沒有遷怒到沈琳頭上的意思,不過也沒怎麼搭理就是。兩人是從堂兄弟,就在沈械、沈瑛年前紛紛接人時,沈理想的也是沈瑞,不是沈琳這個從堂弟。
沈理都如此,二房長輩怎會多事地爲難沈琳。
說句實在話,但凡沈琳有一點資質,三老爺都會將他留京。實是發現沈琳就是石頭腦子,留京也就這樣,三老爺纔沒有留沈琳。
這會兒功夫,沈淵與宗房大老爺已經寒暄完畢。
宗房大老爺請沈洲上車,一行人緩緩地往沈家坊行去。
沒等到沈家坊,就聽到前面一陣喧囂,圍着不少人。
沈見狀,立時打發一個人過去看看。
原來是賀家在送嫁妝,十里紅妝,大家都在看熱鬧,將路口都給堵住了。
沈打聽清楚,就策馬到馬車旁,對裡面的宗房大老爺稟了此事。
宗房大老爺想着自己做媒的這樁親事,覺得十分沒意思。
媒人不易做,稍不小心兩邊都有埋怨;自己這裡,卻是三邊都有埋怨。
“既是碰到賀家送嫁妝的隊伍,那就靠邊先等等。”宗房大老爺道。
沈應了一聲,馬車裡沈淵有些好奇道:“賀家?就是賀東盛所在的賀家?那不是大族兄的姻親?如今這是親上加親?”
宗房大老爺點頭道:“就是他們家……如今又同四房結親,明兒就是正日子,洲二弟正趕上吃喜酒。”
沈洲之前因孫氏的緣故,並不怎麼好打聽沈瑞的事,如今聽到宗房大老爺提及“四房”,就問了一句:“這是四房大老爺續絃,還是是庶子娶媳婦?”
宗房大老爺“哈哈”兩聲道:“是沈源續娶。”
沈洲雖沒見過沈舉人,可知曉他對孫氏母子不好後,沈洲便也對此人生厭。
他淡笑道:“於得好不如趕得巧,明兒就隨大族兄過來討酒吃”
沈家四房,賀五孃的嫁妝源源不斷地送過來,沈舉人面上笑容更盛。沈瑾跟在沈舉人身後打,看着眼前的熱鬧情景,心裡十分難受。
學政二月底就到了松江府,沈瑾考了一個一等,可是去南京準備鄉試了。
可因沈舉人續絃之事,沈瑾不好輕離,否則外人看了,還以爲他是不喜後母進門才避出去。
沈瑾對於明日就要進門賀五娘,並無惡感,反而還有些憐憫。自家老爹,實不是憐香惜玉的性子
還有個喜歡生事的祖母在,這四房當家主母可不是好當的。
沈舉人看到嫁妝心中歡喜,即便嫁妝單子上明晃晃地列着那一句所陪產業只傳賀五孃親子,也沒有影響他的好心情……
沈家坊,后街。
沈琰將白氏攙上馬車,回頭看了看住了幾年的宅子,就上了後邊的馬車。
除了兩輛坐人的馬車之外,還有兩輛拉箱子的馬車。
這些馬車,都是沈琰去跟宗房大老爺借的。
並不是他吝嗇,想要省下僱傭馬車的錢,實是松江距離南京不近,他不放心僱傭外頭的人,才厚着麪皮央求了宗房大老爺一次。
宗房大老爺痛快地答應了他,卻沒有提及二房二老爺即將到松江之事。
沈琰兄弟更是無從得知,因此這一日,兩下里就錯了開來。
二房二老爺抵達松江之日,沈琰兄弟奉母離開松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