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舉人書齋在沈宅一側,沈瑾所在偏院在另一側,中間隔着庭院,動靜傳不過去。
不過等到張老安人被人從書齋裡擡出來,沈舉人打發人去請大夫,自有機靈的跑到沈瑾處報信。
沈瑾聞言,還以爲聽錯了,忙道:“是老太太,不是太太?”
方纔帶了婢子往書齋送湯的不是新太太麼?怎麼是老安人從書齋裡擡出來
那婆子道:“老奴瞧的真真的,哪裡敢扯謊騙大哥?真是老安人,後頭還跟着郝媽媽呢……”
沈瑾聽了,不由焦急,立時往張老安人院裡去。
張老安人院子裡,婆子婢子已是亂成一團。
見沈瑾來了,婢子們就簇擁過去。郝媽媽眼神閃了閃,並沒有挪步,依舊站在牀邊。
張老安人雙眼緊閉,躺在牀上,面色蒼白。
沈瑾見狀,忙疾行幾步,到了牀前。
張老安人是個極愛於淨的老太太,平素裡頭髮規整的紋絲不亂,衣服也上闆闆整整,沒有半條褶皺,如今頭髮卻有些亂了,身上裱子也皺着。
“安人這是怎了?”沈瑾看着這樣的張老安人,心裡十分難受。
不管張老安人這些日子如何唸叨“嫡孫”,可過去那十幾年的疼寵也不是假的。
沈瑾不是白眼狼,只記對方的不是不念對方的好。他能疏遠了沈舉人,因爲父子之間本就情分不深;卻疏遠不了打小朝夕相對的老祖母。
郝媽媽十分爲難,這是當說呢?還是不當說呢?
要是說了,像是她在搬弄口舌,以沈舉人的脾氣,未必會看在她是家中老人的份上就饒了她。先前的田媽媽,還不是一頓板子打了。
沈瑾見郝媽媽欲言又止地模樣,就有些惱:“郝媽媽……”
這是定要逼她說了,郝媽媽心裡不自在,便含糊道:“老奴也不甚清楚,只曉得安人非要往老爺書齋去……”
沈瑾沉下臉,還想問的仔細,郝媽媽卻成了蚌殼嘴。
張老安人昏厥未醒,沈瑾也不能這個時候罰郝媽媽,便道:“那老爺呢?怎地不見?”
這個倒是沒什麼不可說的,郝媽媽便道:“太太也有些不甚爽利,老爺留在書齋那裡陪太太呢……”
沈瑾聽了,不由瞪大眼睛。
新太太再不爽利能比得過昏厥未醒的老安人嚴重?老孃昏厥,當兒子的不見,反而去陪着媳婦,這……這……不合孝道……
郝媽媽只說這一句,就在旁邊低頭,心中卻是腹誹不已。
即便新太太不尊重,也沒有鬧到外頭去,新進門的小媳婦要是沒有老爺縱着哪裡會做到這個地步?
老安人即便心疼兒子,也當教訓丨子,直接闖過去罵新媳婦算什麼事?
要是面嫩的,被她這樣污言穢語地罵了,哪裡還有臉活着?
至於自家老爺,這幾年倒是脾氣越發見長,之前不過是衝着下人與兩位少爺使勁,如今面對老安人,也是說甩臉子就甩臉子,那不耐煩的口氣哪裡像是兒子對老孃說話?
瞧着那口氣,說什麼要老安人去城外“靜養”也不像是玩笑話。
老安人將老爺視爲命根子,受不住這個,氣的昏厥過去都是輕的,沒嘔出一口血來都是好的……
書齋裡,沈舉人早已沒了興致,正摟着哭泣不已的賀氏柔聲安慰。
他也是四十多歲的人,因閨房之樂被老孃闖進門大罵,自己面上也掛不住。何況賀氏不過十幾歲的新婦,一切都是聽從他這個老爺的,本沒有甚錯處。
賀氏是真的羞臊了。
賀家九房即便日子窮迫些,可女孩也是閨中規規矩矩養大的,哪裡聽得過這些污言穢語?
當時這書齋並非只有他們夫妻兩個,院子裡還有僕婦婢子在,往後可怎麼見人?
還有張老安人在這邊昏厥過去,雖是沈舉人頂撞所致,可不知道的說不得就會將不是推到她身上。
“嗚嗚老爺,安人不喜妾身,就讓妾身回賀家去…”賀氏邊說邊哭,十分可憐。
“莫要哭了……”沈舉人給她拭淚,安撫道:“都哭成小花貓……她不是不喜你,誰進了這個門,她都不喜歡……她不服老,還惦記自己當家作主的威風呢”
賀氏聽他口氣中對張老安人並無多少尊敬之意,即便方纔張老安人昏厥過去也不過是打發人送過去,就抽咽兩聲道:“都是我不好,以後再不敢來書齋陪老爺…要不在主院那裡老爺也改了?再有第二回,可叫人活不得了……”說到最後,已是戰戰兢兢,驚恐中帶了黯然。
沈舉人如今這般賣力,除了想要收服賀氏,也盼着再添嫡子。
又因關係到子嗣,沈舉人理直氣壯,並不覺得自己夫妻“敦倫”就是好色荒唐。
可是張老安人今日這一出,卻讓他成了個大笑話。
他覺得自己的忍耐已經到頭了,下定決心這次無論如何要將張老安人送到莊子上去。
等到了那邊,鬧騰不起來,張老安人就消停了。
“有老爺在,你怕甚?老安人糊塗了,等她去了莊子後,家裡就清淨了……”沈舉人道。
賀氏雖流淚,心中卻一陣狂喜。
即便有沈舉人撐腰,可家裡有個張老安人在,僕人中就有不少人“倚老賣老”;等張老安人走了,自己纔是這個家裡名副其實的女主人。
夫妻兩個正說着話,就有小廝來稟,大夫已經接來。
不管心中對張老安人有多少不滿,在外人面前沈舉人還是要遵守孝道。
賀氏從牀榻上起身,猶豫着要不要隨沈舉人去。
沈舉人見她雖雙眼含淚,可這動靜之間依舊面帶潮紅,就按着她坐下:“好生躺着……老爺要去那邊陪着,你自己搗鼓着了火,老爺現下可沒空滅火…
賀氏雖沒心思去琢磨這個,可身子是誠實的,到底不敢隨意動,乖巧地坐在牀上,目送着沈舉人離去。
等沈舉人離去,賀氏的臉就撂了下來。
活了十幾歲,她還是平生第一回受這般辱罵。
想着張老安人那刀子似的惡言惡語,賀氏就渾身發抖。
那些話要是傳出去一句兩句,她往後也不用擡頭做人。
她本是打算將張老安人當個擺設,兩下里“井水不犯河水”就完了,畢竟世人重孝道,自己兒媳婦身份在這個擺着。
可張老安人對她沒有半點善意,她對張老安人也只有越發厭惡的,莫名地生出“有我沒她”的念頭來。
不管沈舉人方纔那句送老安人去莊子上的話是真是假,賀氏都已經決定想法設法促成此事。
張老安人房裡,大夫坐在牀邊,給張老安人診了脈。
“老安人是急怒攻心,方致昏厥……到底是上了年歲的老人家,以後還是勿要使其動心火的好……”大夫常來沈家四房,對於四房的事情多少知道些,說這話時,望向沈舉人的目光就帶了幾分莫名。
沈舉人雖有些不通世情,可對於寡母這些年來卻是真心孝敬;沈瑾更不必說,打小被老安人當成心肝寶貝,祖孫兩個只有好的。
那能氣的張老安人昏厥的,不是沈舉人父子的話,就只有沒露面的新太太
那新太太是賀家宗房養女,十里紅妝地嫁進來,有着如此倚仗,底氣自然十足。
這張老安人也不是省事的,婆媳兩個定是“針尖對麥芒”,只是不曉得沈舉人這“孝子”會幫着哪一個?
或許在張老安人看來,母子之情乃是天性,恆久不變;可在沈舉人這裡,一次次消磨,已經只剩下厭倦。
不過,他想要儘快送張老安人去莊子“靜養”的打算卻是落空,因爲張老安人這次生病來勢洶洶。
沈舉人雖不耐煩去做牀前孝子,可也不是黑心肝的,就真的能狠心地將病中的張老安人送走。
他不樂意過去侍疾,就只能由沈瑾這個做兒子的代勞。
可是,有沈瑾在張老安人牀前服侍,賀氏這個年輕繼母便只好避閒,每天不過早晚陪着沈舉人過去露一面,問問張老安人湯水起居。
對於賀氏這般規規矩矩的行爲,沈舉人十分滿意。
卻是累了沈瑾,連個與他換班的人都沒有,晝夜服侍在張老安人榻前,堅持着不倒下都是好的,哪裡還有功夫與精力去讀書……
京城,沈宅。
沈瑞與沈珏等人在三房讀完書,就回了九如居。
月底宴客的帖子已經擬好,早已經派送出去,明日就是宴族親姻親登門的日子。
其中有一家,沈瑞頗爲留意,那就是前國子監祭酒喬家。
喬家是大老爺、二老爺的姨母家,也是二太太的孃家。
喬太爺曾爲國子監祭酒,已經病故多年,如今還有喬老太太在。喬家有三子,是二太太的兩兄一弟,一個弟弟是進士出身,如今在南直隸按察使司任正五品僉事兼南直隸提學;喬大老爺是恩萌入仕,年過五旬還在混六部,如今在工部員外郎任上;喬二老爺頂着個監生,並未出仕。
喬太爺生前是從四品國子監祭酒,三個兒子如今最高的不過是正五品,可見一代不如一代。
當年二房三老太太與沈洲選喬家,棄孫家,不過是爲了借喬家的力,瞧着這樣子喬家卻是不復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