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帖子?”王守仁挑挑眉,有些好奇,對沈瑞揚揚下巴道:“接來瞧瞧。”
沈瑞心中也有些好奇,怎麼是兩份帖子?既帖子是給他的,就不會是沈理與莊恭人那裡,因爲他們曾提及會逢十的日子過來,今天還不到日子。其中一份帖子多半是五房,以郭太太的細心,既是曉得他要在禪院度日,估計會給準備些東西過來,另一份帖子是誰家?
至於四房這裡,還不知道與張家會如何扯皮,沈瑞可沒指望他們會想起自己。對於賀家佔去那兩家織廠,沈氏族人爲了遮醜,不會爲四房出面,可四房母子就甘心放棄那生蛋的金娃娃?可以沈舉人本身,又哪裡有分量去與賀家說話,說不定又要巴在沈理身上。若是沈舉人對孫氏有情有義還罷,說不定沈理爲了沈瑞,勉力爭取一二;可沈舉人前些日子所爲實是令人心寒,沈理纔不會搭理這個話茬。
張老安人與沈舉人母子,亦算是自作自受。
這樣想着,沈瑞接了帖子,上面那份不出所料,正是五房的帖子,帖子裡附有幾張單子,一張是米麪糧油、布匹香燭,元寶五對;一張是人蔘鹿茸等名貴補藥四匣熬藥的金銀提壺兩對;一張就瑣碎得多,有衣帽鞋襪、牀單蠶絲被褥,有硬麪點心、果脯蜜餞,有金銀錁子與銅錢交子,還有筆墨紙硯、三百千與四書五經等書。單子後又有郭氏手書,提及聽聞他在禪院“調理”身體,放心不下,打發沈全過來探望。前兩張單子,都是幫沈瑞準備送禮用的,前一份給禪院,後一份給“大夫”,最後一份則是給沈瑞自用。後邊還提及,若是有不齊備之處,讓沈瑞對沈全說,下次再送來,不要委屈自己。
看到最後,沈瑞也嘴角含笑,被人這般關心,心裡自是暖暖的。再拿起另外一張帖子,沈瑞則笑不出來,只因帖子後頭署名“賀南盛”,這是賀家二老爺的名諱,是宗房大太太賀氏堂弟。沈瑞之所以記得這個名字,不是因兩家拐彎的姻親關係,而是這個賀南盛不是旁人,正是就是孫氏那兩家織廠的買主。
他來見自己作甚?沈瑞看着帖子,只覺得莫名其妙。
王守仁在旁挑挑眉,道:“這是哪個,叫你爲難?”
沈瑞說了賀南盛與自己的淵源,王守仁皺眉道:“織廠是令堂名下產業既是衆所周知,張家婿固是騙賣,此人亦有騙賣之嫌,行的是非君子之道。”
沈瑞深以爲然,雖說在商言商,可自古以來,真正成了巨賈的大商人都有自己堅守的道義。賀南盛“趁火打劫”,明面上看着是佔了便宜,可是卻是有得有失。
王守仁看了看沈瑞,見他神情之間只是爲難不解,並無怨憤之意,好奇道:“本該屬於你的錢財,就這樣被人佔了去,你作甚不怨不憎?”
沈瑞想也未想,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他又不是聖人,哪裡能不怨?不過他自己本是“外來”的,對孫氏遺產沒有那麼執着;再說他曉得造成這個局面的罪魁禍首不是別人,而是張老安人與沈舉人,自不會遷怒與旁人。賀南盛不過是路人甲,即便不是他接手織廠,也有旁人接手。說起來,同便宜了張老安人與沈舉人那白眼狼母子相比,便宜了外人更讓沈瑞心裡舒坦些。
王守仁眼中多了幾分笑意,道:“寬於待人,休休有容,能有這番見識與心胸,你已強出旁人甚多。”說到這裡頓了頓,道:“不過此人既然上門,見見也無妨。臨難無懾,方能欺霜傲雪。”
沈瑞心中也有些好奇賀南盛的來意,便點了點頭。
知客室裡,並未見僧人陪同,只有沈全與一中年男子在坐着吃茶。
見沈瑞進來,沈全起身道:“瑞哥兒……”
沈瑞作揖道:“見過全三哥,叔祖可好,鴻大叔與嬸孃、福姐兒可好?”
沈全笑着道:“都好着,只是都不放心你。我娘本想親自過來,又怕不便宜,方打發我來。眼看年根將近,你真要在這裡過年?”
沈全本是個圓滑之人,可眼下不顧外人在旁,就這樣拉着沈瑞大喇喇地話起家常,顯然對那賀南多有不滿。
沈瑞輕咳了兩聲,道:“小弟身體需要慢慢調理,不好離了這裡。”
他這幾日專心致志跟着王守仁學習,不能說廢寢忘食,可確實沒有休息好。倒不是換了地方認牀,而是被五宣鬧得。他這幾日隨着五宣住在臥室的榻上,兩人都是孩童身量,睡着倒是不擠,只是五宣睡覺很是不老實,沈瑞半夜常被其一胳膊、一腿地給驚醒。因此,面容就有些憔悴。
沈全因偷聽過沈瑞與沈理對話,曉得他是故意避出來的,以爲所謂“修養”不過是幌子。眼下見他如此,沈全有些拿不準,擔心道:“瑞哥兒的身體……”
沈瑞笑笑道:“全三哥,你我兄弟稍後再敘,弟先見過外客。”說罷,轉向那中年人道:“小子沈瑞見過賀二老爺。”
賀西盛三十五、六歲的年紀,留着短鬚,身上穿着直綴,頭上戴了儒巾,竟是個有功名的。只是同尋常士子相比,他又顯得高大威猛了些,並不見文弱之氣。他也不像是商人,更像是個武夫,只是又沒有武夫的魯直,面上帶了幾分精明。奇怪的是,他看向沈瑞的時候,眼神粘在沈瑞身上不移眼,瞧着那模樣,像是看一眼能得個銀元寶似的,看的沈瑞身上毛愣愣。
見沈瑞與自己見禮,他便笑吟吟地起身道:“今日鄙人做了不速之客,還請瑞小哥勿惱。”
沈瑞淡淡道:“賀二老爺是姻親長輩,既是駕臨,小子趨迎也是禮數。只是禪院乃清修之地,本非會客之所,小子又是客居,實有不方便久陪。賀二老爺若有指教,還請直言便是。”
說罷,他指了指座位,兩人賓主落座,沈全與五宣亦是各自坐了,看着這兩人說話。
見沈瑞開門見山,賀南盛倒是有些意外,笑道:“瑞小哥與傳聞中倒是多有不同,那鄙人就不囉嗦。鄙人前來見瑞小哥,確實是有一件事與瑞小哥說……”說到這裡,沉吟着,用眼睛望向沈全與五宣。
五宣因聽了王守仁與沈瑞之前的話,將這賀南盛歸爲“小人”,哪裡會放心沈瑞一個人應對,自是根木頭樁子似的,坐在沈瑞旁邊的椅子上不動。
沈全心裡已經是惱了,冷哼道:“莫非賀二老爺要提什不可對人言之事?我這弟弟還小,可也不是恁誰都能算計。”
沈瑞不覺得自己與賀南盛有什麼私密話,便道:“這兩位兄長都不是外人,尊駕無需避諱。”
賀南盛神神情僵了僵,隨即又舒展開,沒有說話,而是從袖子裡掏出一張紙來,遞給沈瑞。
沈瑞挑挑眉接了過來,打了看了,掃了一遍。他神色未變,旁邊一直盯着他瞧的賀南眼中則留出詫異之色。沈全的眼睛落在沈瑞手上,好奇得不行;五宣眼珠子也比平素活絡,身子微微往沈瑞處傾斜。
沈瑞已經合上手中那張紙,撂在賀南盛手邊的几上,道:“無功不受祿,賀二老爺的好意,小子心領了。”
賀南盛撂下臉來,皺眉道:“織廠雖有盈利,可裡裡外外需要耗費的人力物力亦多。三成乾股,實是不少。即便瑞小哥以後每年只能吃三成紅利,那也是上萬兩銀錢,也足夠瑞小哥錦衣玉食、山珍海味地過活。”
沈瑞依舊神色未變,看着賀南盛道:“小子還是那句話,無功不受祿,實不敢受賀二老爺惠贈。”
賀南盛臉色不好看,還想要再說話。沈瑞既已經曉得他來意,自然懶得再與其囉嗦,起身對賀二老爺道:“小子身體不適,先行一步,請賀二老爺見諒。”說罷,也不待賀南盛說話,便起身離去。
沈全與五宣兩個,自是跟着沈瑞出來。
沈瑞出了知客室,面上就帶了惱意。
難道自己是傻子?這算什麼事?先是趁火打劫按照市價一半的價格買了孫氏的織廠,然後又擺出闊綽的模樣,贈自己這孫氏之子三成乾股,好人壞人都做了,沈瑞可無心與之做戲。
賀南盛偷買孫氏織廠,是兩、三個月之前的事,如今才這般作態,不知是顧忌沈理,還是顧忌莊恭人,還是怕與四房扯皮麻煩,才這般前倨後恭。
不管具體原因如何,沈瑞都不會參合。難道他腦子進水,會接三成乾股,然後讓賀家打着自己的旗號與沈家四房扯皮?
銀子這東西,夠花就行。有五房幫忙打理沈瑞名下那幾處產業,沈瑞很是放心,也很是知足。雖說腦子裡不乏後世賺錢的點子,沈瑞也無心嘗試。真正想要立足大明,銀子開道只是下策,自身“堅挺”纔是根本。如今有了好老師,沈瑞腦子抽了,纔會捨本求末。
這個賀南盛,本來並未從他身上察覺出什麼惡意,可行事怎麼如此不着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