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擡頭,便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儒生站在一旁,對着洪善禪師說話,神情極爲恭敬。因有外人過來,五宣與沈瑞不好在大喇喇坐着,五宣便拉着沈瑞起身,兩人退到王守仁身後。
洪善禪師看了儒生兩眼,道:“你是桂姐兒的兒子?排行是?”
那儒生畢恭畢敬地回道:“正是小子,兄弟之間行五,是家母幼子。”
洪善禪師點點頭,道:“你們這是出門?”
儒生回道:“小子奉長兄之命,奉家母進京。見大師在此,家母想要前來拜見,又覺唐突,打發小子先來請安。待家母梳洗整裝,便前來給大師請安。”
沈瑞在旁,看的有些奇怪。瞧着洪禪師與儒生的對答,不像是出家人與信衆,反而像是長輩對晚輩。西林禪院本就是陸家產業,洪善禪師也是陸家人,難道這小子是陸家子弟?
就見洪善禪師道:“樓下人多眼雜,女眷出入不便,還是一會兒客房相見。”
那儒生躬身應了,方轉身上樓回話。
洪善禪師對王守仁道:“是老衲俗家晚輩。”
王守仁好奇道:“瞧着同常來禪院的陸家子弟相貌倒是不像,是旁枝?”
因陸家祖上信佛,陸家每代人都有人出家或是做居士,西林禪院裡的陸家人不只洪善一個,偶有陸家子孫以奉佛爲名,過來禪院給父祖長輩請安。王守仁在這裡住了小半年,也見過幾個。
洪善禪師道:“不是陸家子弟,他是賀家長房五子,生母是陸家女。”
賀家長房?沈瑞在旁,不由皺眉,腦子想起年前見過的賀南盛。賀南盛是陸家外甥?剛纔那小子是賀南盛的弟弟?
不過,沈瑞的眉頭隨即舒展開。遇到賀家人又如何?侵奪他人產業的又不是自己,就算是心虛也輪不到自己。自己既已經跳出沈家四房,就不當再爲那些事影響情緒。且看自己有的,當心滿意足;惦記那些失去的,只會怨憤纏身。
王守仁想的則是別的,對於沈瑞遭遇,他是盡知的,自是聽過賀家所爲,難免對賀家人有惡感。如今對洪善禪師說是偶遇,對於沈瑞可是狹路相逢。他看了沈瑞一眼,見其神色平和,並無異態,不由暗暗點頭。
他畢竟是官宦出身,又想起的賀家子弟在朝職位。賀家長子是京官,且是九卿之一,這賀陸氏是三品誥命。想到此處,他又感嘆松江人傑地靈,一府之地,竟出了一個侍郎,一個九卿,其他地方官、散官就不必數了。松江數得上的大姓中,都是耕讀傳家,有子弟科舉出仕。也就是江南之地,文風鼎盛,讀書種子才如此絡繹不絕。
王家雖傳承千年,可在科舉仕途上,反而比不上松江這些百年望族。王守仁之父,是王家這一支第一個進士。
不過王守仁並未灰心,反而士氣昂然,心中已經尋思着,等到從開封府回來,院試差不多也要結束,倒是自己是不是將弟弟守文接出來教導。自己因爲祖父守孝的緣故,耽擱了一科鄉試,二十一歲才下場;三弟這裡,明年應該搏一搏。
四人回到樓上,因稍後有訪客至,王守仁便吩咐五宣去洪善禪師房裡幫忙預備茶水。沈瑞則是隨着王守仁回房,因爲這次出行並未帶書籍,便由王守仁背給沈瑞聽,隨後講解。
就聽王守仁道:“子曰: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也。”
沈瑞跟着背誦了一篇,想起這是出自《子罕篇》。
王守仁已經講解:“到了一年之中最冷時,這樣以後知松柏是最後凋謝。”說完,頓了頓,道“樹木如此,人亦同理。”
沈瑞默默聽了,記在心裡。就算早先對與《論語》的內容忘了差不多,可這小兩個月每日看的都是《論語》,他已經再次背熟,不免有些疑惑。只因之前王守仁是按照順序教導,並未學到《子罕篇》。難道是王守仁記混了?
王守仁已經誦起下一則:“子曰: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沈瑞抽了抽嘴角,跟着誦了一遍。
這則的意思是見到德才兼備的人要想着想他看齊,見到不賢德的人就要反省自己,看自己是不是有與之一樣的毛病。這出自《里仁篇》,是王守仁早已經教過的。他卻每隔三五日便拿出來再講解一遍。
不過沈瑞並不覺得厭煩,要知道從讀書人從啓蒙開始就學四書五經,中了秀才入官學得也是這個,拔貢入國子監學的也是這個,進士入庶常館學的也是這個。雖還是這幾本書,可教授的難易程度不同。
若說《論語》其他條目,王守仁目前教導是初級,那《里仁篇》就已經到了高級。
王守仁對他的期望毫無掩飾,沈瑞在受寵若驚的同時,也未免有些誠惶誠恐。他不願意讓王守仁失望,對待學習的態度更認真。
王守仁又講起下一則:“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爲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曾子說:“有抱負的人不可以不剛強勇毅,因爲責任重大而且道路遙遠。把推行仁愛看做自己的理想,不也是很重大麼、知道死才停止,這不是也很遙遠麼。”
沈瑞口中跟着王守仁誦着,心中已經無語,這怎麼又跳到《泰伯篇》,這又是講過的呀?難道沒有《論語》在跟前,王守仁的記憶有些混亂?沈瑞又覺得不能,《論語》全篇才一萬餘字,沈瑞只學過一遍,重新撿起來,解說且不說,按照順序背誦完全沒問題。王守仁怎麼會不如沈瑞?
門外,方纔樓下露面那儒生有些猶豫。屋子裡童子的讀書聲朗朗入耳,自己這樣打岔似乎不禮貌。而且自己畢竟是賀家人,誰曉得那沈家小少年會不會摔臉子。
屋子裡,王守仁已經又教了一則:“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則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這是出自《衛靈公篇》,沈瑞已經懶得去想王守仁爲何教導的這般混亂,因這個是新篇,初次教授,便仔細聽起王守仁的講解。
這裡的“恕”,不是寬恕之意,而是指換個立場、將心比心。
等王守仁講解完畢,不免口乾舌燥,吃了半盞茶,正色道:“學做君子,路遠且阻,不僅要志向堅毅,首要是心正。心正則路通,心正則不惘,且無需學那些老儒謙忍。百忍未必成剛,心性反而憋壞,即便人前爲君子,也是僞君子。喜時便喜,怒時便怒,只是喜怒過後棄如敝屣,無需再放在心上。君子憂患,在學問不深,在百姓不富,在國家不強,而不當在其他無所謂之事上。”
沈瑞素手聽了,只覺得心頭沉甸甸的。自己只是尋常人,就如同王守仁話中的“僞君子”似的,看似溫吞謙忍,可心中自有計較。王守仁口中喜怒隨心的君子,豈是那麼好做的。自己當堅持做自己,還是該如王守仁教導的,學做君子?
見他沉默,王守仁皺眉呵斥道:“遇到賀家人,你心亂了?今日學習全不如往日專心。”
沈瑞聞言,先是一愣,隨即趕緊搖搖頭,直言道:“賀家人與弟子不過是陌路人,弟子沒有心亂,只是不解先生爲甚沒有順着昨日的功課講起。”
同聰明人,還是實話實說的好。
王守仁神情舒展,道:“原來如此。我本擔心你心裡鬱結,方尋了這幾則出來開解你,看來是畫蛇添足了。”
沈瑞忙道:“先生關愛弟子,弟子只有感激的,是弟子定力不足分了心。”
王守仁笑笑道:“我如此行事,並非無緣無故。實是爲師少年時,因偶遇挫折,便心存怨憤,行事偏激,走了不少彎路。我不願你重蹈覆轍,才囉嗦這許多。不過看來,你的心性比我要寬和,爲師與有榮焉。”
沈瑞被贊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做靦腆狀。兩人又如何能比,兩人雖都是少年喪母,又在喪母后經歷磋磨,可王守仁是彼時是真正少年,在喪母后遭繼母打罵,又被繼母離間父子之情,纔會怨憤異常;沈瑞殼子裡已經是成年人,除了初來乍到時凍餓了幾日,並沒吃其他苦頭,也不會去指望與沈舉人講父子之情,自是心靜如水。
*
門外儒生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幾乎想要轉身回去。不過想到老孃的吩咐,他長吁了口氣,擡手叩了叩門。
“吱呀”一聲屋門開了,開門的正是沈瑞。
“這位先生?”沈瑞有些疑惑,洪善禪師不是在隔壁,這小子走錯屋子了?
那儒生道:“請問可是沈小哥?在下賀北盛,奉家母之命,請小哥去大師屋裡說話。”
請自己過去?沈瑞不由皺眉,難道這賀家人又跟賀南盛似的,想着對不起自己,想要彌補一二,這馬後炮實在沒意思。
沈瑞回頭望向王守仁,本想要央王守仁替自己婉拒,不過想到方學過那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便又閉上嘴。自己因與洪善禪師同行的緣故,不好直接回絕這些人,何況王守仁,便道:“先生,既是禪師俗家親眷在隔壁,弟子便跟賀先生過去看看。”
王守仁起身,走到沈瑞身後,看了門外的賀北盛好幾眼。
賀北盛被看的不自在,拱手作揖道:“在下賀北盛,見過王先生,久仰大名,不勝榮幸。”
王守仁眼睛眯了眯,亦作揖回禮,直言道:“賀先生客氣。據在下所知,令堂與我這弟子並非親族,不知相召稚子,所謂何故?”
賀北盛強笑道:“家母與沈小哥親長有舊,聽聞沈小哥在此,就想要見見瑞小哥。”
王守仁又看了賀北盛兩眼,見他笑容雖有些僵硬,可眼神清澈坦蕩,便摸了摸沈瑞的頭,道:“既是陸太淑人相召,瑞哥就過去吧。”
等隨着賀北盛到了隔壁,沈瑞就見有個五旬開外的老婦人坐在洪善禪師下首,旁邊侍立着一個豆蔻年華的小丫頭,沈瑞不好多看,便低下頭,只心中想着五宣怎麼不在,怪不得去隔壁叫人是賀北盛。
“見過大師。”沈瑞先見過洪善禪師,隨即方對着那老婦人道:“小子沈瑞,見過陸太淑人。”
老婦人身上並沒有穿着誥命服侍,身上穿着半新不舊的褙子,帶了抹額,看着眉眼之間略顯嚴肅,可並惹人生厭。聽到沈瑞稱她爲“太淑人”,她神情微怔,隨即道:“你我兩家論起來,亦是姻親,只是饒了有些遠了,不論也罷。不過你娘在世時,稱老身嬸子,哥兒叫我賀家叔婆就是。”
這是賀南盛之母?看着倒沒有賀南盛身上隱現的盛氣凌人。
在松江地界,各家各戶本就聯絡有親,一個稱呼實算不得什麼,沈瑞便老實改口道:“見過賀家叔婆。”
見他如此安靜乖巧,老婦人眼中多了憐惜,指着旁邊的賀北盛,道:“這是老身幼子,你賀五叔。”
“賀五叔。”沈瑞見禮。
老婦人又拉過身邊侍立的小姑娘,道:“這是你去了的三叔、三叔母留下的獨生女兒雲姐兒,比小哥大兩歲。”說罷,又推那小姑娘:“還不快見過你瑞弟弟。”
小姑娘已是少女裝扮,身材高挑,比沈瑞高了足有半頭,穿着天青色衣裙,打扮得素雅,不過裙襬上帶了繡花,不是孝中裝扮。往前推去,父母孝是不能重疊守的,加起來就是六年,這小姑娘喪母喪父時,當比現在的沈瑞還小的多。
“見過賀家姐姐。”沈瑞躬身,深覺怪異。這賀老太太到底作甚?難道真的麪皮這麼厚,當兩家的齷蹉不存在?這又是介紹兒子,又是介紹孫女的,完全是通家之好的做派。
賀雲姐垂着眼睛,對沈瑞作揖:“見過瑞弟弟。”
聲音輕柔,跟小羽毛似在沈瑞的心上掃了一下,使得沈瑞不由自主地看了賀雲姐一眼。除了沈家丫鬟,沈瑞還是第一次見到年紀相仿的大明少女。因她低着頭,看不清她的眉眼,只看出是小小的瓜子臉,膚白如玉,瓊鼻玉口,如同古畫中走出來的小仕女。雖是父母雙亡,可面色並不見愁苦,只有少女的嬌羞。
沈瑞忙移開眼,就聽老婦人對洪善禪師道:“叔父,侄女想要借叔父的屋子,同瑞小哥說幾句私房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