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五,壬辰曰,南直隸鄉試放榜。
因是黎明時分放榜,秦淮河畔,沈琰宅子這邊,上下老少都是天不亮就早早起了。白氏撫着胸口,臉上既期盼又擔憂。沈也坐立不安,不時地望向窗外。他雖沒有親自往去看榜,卻將身邊小廝打發過去。
換做其他地界,鄉試所出的“桂榜”應張貼在巡撫衙門門前,可這裡是南直隸,並不設巡撫,榜單就張貼在貢院外。
南直隸鄉試解額是定數,每次錄取一百三十五人,其中三十名取監生,五名取雜行。按照三十取一的入場比例,取得鄉試資格參加考試的生員、監生就是四千餘人。
要在四千餘人中脫穎而出,談何容易?
這裡又是江南,彙集天下靈秀之地,多少在士林中揚名的大才子,也終身不得存進,在科舉之途上鎩羽而歸。
沈越想越亂,臉上帶了黯然之色。
喬氏端了茶水進來,看着婆婆與小叔都神色不對,也不由帶了忐忑。她實不明白,婆婆不明道理還罷,爲何小叔子也這樣急迫。小叔子今年才十八歲,就算這科落第不是還有下一科?
鄉試雖重要,可哪裡比得上春闈?爲了小叔子的鄉試,丈夫撂下春闈備考,千里奔波,她心中難免有些小計較。
沈琰拍了拍沈肩膀道:“你已經盡力,在考場上也應答如常,還擔心什麼?榜上有名,固然是喜;即便名落孫山,也能知曉自己不足之處……”
沈訕訕道:“我一個人回來好了,累的全家隨我南下,讓娘與大嫂也跟在辛苦,還耽擱大哥備考……”
要是隻有他自己折騰一回,就算落榜他也不會太愧疚;如今闔家跟在不安,要是成績不好,他如何能安生?
沈琰搖搖頭道:“是我做主回來的,明年春闈,我本就沒有絲毫把握……如今回到南直隸,也是因此地文風鼎盛,教學相長,比在京城要便利……”
沈看了旁邊侍立的喬氏一眼,沒有說話。
京城南城書院聲名在外,裡面有好幾個北方知名大儒,大哥在那邊怎麼就不能好好備考?還不是被喬家給煩的,喬家大老爺想要讓兒子入南城書院,喬家二老爺要將自己的內侄女許給自己,正經的岳父三老爺則是旁敲側擊,總是用沈珏之殤來說沈家二房子嗣艱難之類的話。
喬家幾位老爺那種高高在上又滿心算計的姿態,實是讓沈作嘔。要不是大嫂姓子的確柔順,持家也明白,沈連帶着大嫂都要厭上了。
喬氏怎會不知孃家人的嘴臉,只是先前心有不平,想不到此處;現下聽了丈夫的話,低着頭滿臉羞慚。
白氏渾不知世事,道:“大哥說的對,我也覺得南京好,京城還是太冷了……北人粗鄙,遠不如南人精緻……”最後一句,卻是看着喬氏說的。
喬氏體態雖纖細,可身量比起江南女子倒算高挑,比白氏高了小半頭。
新婦進門一年,喬氏不是沒挑剔過,可是都入不得兒子的心。眼見長子長媳琴瑟相和,長子也放心將家務都託給喬氏,白氏難免不自在。可喬氏恭順孝敬,再無可挑剔的,白氏最近無話可說,就只有拿喬氏的身量與半纏足說事。
沈琰在旁見白氏老生常談不由蹙眉,沈眼見大嫂的腦袋越垂越低,心裡嘆了口氣,正色道:“娘,以後可萬不能這般說,這是對天家不敬……要是被人聽了,可是要問罪……”
白氏唬了一跳,道:“這也要問罪?我說了甚了了不得的?”
沈道:“就是南人北人這些,要知道如今天家可是在京城住着,這算是南人北人?要說是南人,國朝遷都已經百餘年;要說是北人,太祖皇帝可是南人……”
白氏聽得有些糊塗,不過素來膽小,也怕失言給兒子們帶了禍事,捂着嘴小聲道:“不過幾句家常話,這也說不得?”
沈知曉自己的娘對嫂子有些小心眼,大哥那邊不好說什麼,他要是再不勸阻幾句,說不得婆媳嫌隙越來越大,家裡不得安寧,便道:“自是說不得,這裡是南京,有錦衣衛衙門在……咱們今年下船時,娘也看到了那些船飛魚服的錦衣衛使,呼嘯而過,威風八面,可是隨時能問罪與人……”
白氏心存畏懼,神色怏怏,倒是不敢說了。
沈琰瞥了弟弟一眼,沈忙做了個求饒的神情。
沈琰移開眼,沒有揭破弟弟的謊話。白氏雖有些小心眼、小糊塗,可到底是他們的親孃,關於自家的婆媳之爭,人前沈琰沒有與白氏計較什麼,不過私下裡對妻子多有安撫。如今小弟出面,倒是比他自己出頭爲妻子說話要強得多
外頭天色大亮,外頭突然傳來一陣喧囂聲。
沈“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這時,就聽到前頭傳來凌亂的叩門聲。
“大哥……”沈只覺得心都要提到嗓子眼裡去了,白氏也坐不住,拉住長子的衣袖。
沈琰的臉色也難掩喜色,道:“快去看看,當是報喜的到了……”
話音未落,就聽到外頭響起一陣鞭炮聲。
白氏難掩激動,沈琰眼見沈還怔忪,拉了他一下,兩人出去。
白氏卻依舊懸着心,眼看兩個兒子都出去了,顧不得才發作了媳婦,眼巴巴地望向喬氏道:“老大家的,會不會是隔壁的動靜,不會是白歡喜一場?
喬氏神態溫婉,柔聲道:“怎麼會,前頭已經有了動靜了……”
說話的功夫,就有個婆子滿臉喜色地進來,道:“給太太道喜,二爺中了,喜報到了……”
這邊與沈家在南京的宅子並不遠,鬧出動靜,那邊自是也得了消息。
沈此時也起了,拉着沈瑾在前院吃茶,也在等放榜的消息。另有今年下場的幾個旁支、姻親,也都帶了忐忑,坐立難安的模樣。
聽到小廝來報,沈得了鄉試第八十九名,沈既是爲沈歡喜,也是生出幾分擔憂來。要是還跟三年前似的,一個不入族譜的外生子中舉,正宗沈家九房卻顆粒無收,可也太失顏面。
沈瑾卻是鎮定如初,只道:“這下琰大兄終可安心了……”
長兄如父,沈琰雖比沈大不過幾歲,可素來手足情深,外人看着也是羨慕。這兄弟先後中舉,也是一段佳話。
沈唏噓道:“當初他們一家回到松江時,何其狼狽,能有今曰,委實不容易”
旁邊有家姻親家的樑秀才,聽聞不由好奇道:“說的是沈琰兄弟麼?瞧着他們兄弟也是風光得意,家底雖不多,卻是都有功名,又娶高門之女,當初還落魄過麼?”
沈沒有細說,只道:“少年失父,到底艱難,幸而熬過來了……”
沈瑾在旁,雖沒有接話,可心中卻是火燒火燎。自己生母尚在,骨肉卻不得團聚;生父也在,卻是不見慈心,因爲金銀父子生了嫌隙。
親生祖母,對自己疼了十餘年,最終卻是不知真假。
沈瑾如今孑然一身,跟孤兒也無兩樣。要是真正的孤兒,到了金榜題名也就算熬出來,可是他如今奔着仕途,卻未必能走得安穩。
他記得清楚,沈源當初是將臥牀的祖母撇在松江,帶了繼室前往揚州,可誰想到去年年底轉了心意,打發了心腹管家回松江接人。
人雖然接走了,可沈瑾如何能放心?等到揚州那邊再來人,旁敲側擊,才曉得沈源如此的緣故。不爲別的,就是爲了給老太太“過壽”。
揚州富庶,不僅文人多,商賈也多。可憐天下父母心,爲了兒孫前程,學生家長對於官學裡的教授自然是分外有“禮”。
沈瑾聽了,心驚不已,卻是無可奈何。本有心規勸,可想着沈源的姓子,最是偏執,他便只有暗暗嘆氣。
這次他急匆匆下場,而不是往揚州勸父,就是因曉得那樣徒勞無益。如今戰戰兢兢,不爲別的,就是擔心沈源事發。要是在下場之前,沈源成了罪人,那他這個罪人之子連下場的資格都沒有了。
或許對其他生員來說,鄉試三年一次,可對於沈瑾來說,保不齊就是最後一搏。
想着已經在京城安頓下的生母,沈瑾的心中也開始發緊。
過來足有兩刻鐘,街上又有喧囂聲。
沈瑾神色不變,可握着茶杯的手卻有些發抖。
樑秀才早已等不及,小跑着出去瞧熱鬧。
喧囂聲從沈宅路過,並未在這邊駐留。
過了半盞茶的功夫,樑秀才怏怏地回來,道:“是往衚衕裡倒數第二家報喜去了,是鄉試第十三名……”
沈的臉上不由帶了擔心,沈瑾的神色也有些發白。
時間過得緩慢,衚衕裡的喧囂漸止。
屋子裡氣氛壓抑得不行,沈已經坐不住,只覺得心浮氣躁,走到門口喚了小廝道:“去看看錢五回來沒有……”
小廝應聲下去,剛出衚衕口,就與一對人馬撞了個正着。
眼見在幾個報喜的公人前引路的就是自家的錢管事,那小廝顧不得上前說話,立時轉身飛奔進屋。
“二爺,錢管事帶了報喜的人來了……”小廝高聲稟道。
沈忙從屋裡出來,道:“第幾名?”
旁邊幾個旁支、姻親雖曉得自家希望不大,可到底存了一絲念想,也都從屋裡出來,眺望大門口。
“……”那小廝卡脖了。
這時,就聽門口有人高聲道:“松江府沈瑾沈老爺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