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城宅子出來,沈淵就陷入沉默。
沈瑞卻是猶豫不已,有一件事無人好對何氏提及,可等學政大人過來,沈家三子的案子正式開審,卻是避不開的。那就是沈玲身子有缺之事,這是趙顯忠刑虐的證據,也是沈玲自盡的主因。可是因爲實在不好開口,至今無人告知何氏。
沈玲遺骸那裡,因爲沈瑞之前提過等到開審,官府還要來人查看,不讓何氏輕動,何氏只是給丈夫臉上擦拭,並未重新裝裹。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斷送了子孫根是無法忍受的恥辱;對於一個女人來說,也是難堪。
眼見沈瑞不過十幾歲年紀,今日見後眉頭卻沒有鬆開的時候,沈淵心中嘆了一口氣,主動問道:“瑞哥兒可是擔心官司有不妥當?”
沈瑞遲疑了一下,低聲說了沈玲遺骸不全之事。
沈淵今日纔到松江,第一次聽聞此事,直覺得頭皮發麻,臉色鐵青。
非法收押,刑訊致死並不算稀奇事;可是如此酷刑,卻是聞所未聞。沈玲並不是庶民,還是南國子監的監生,竟被人這樣刑法,實是駭人聽聞。怪不得受命南下審案的欽差要等學政來了才審案,這審的已經不是“沈家三子通倭案”,而是“原松江知府趙顯忠侮辱士子致死案”。
“趙顯忠該死!”沈淵咬牙切齒道:“先不回五房,去松江知府衙門!”
儘管知曉京城來的欽差是王守仁,不會包庇趙顯忠,可沈淵還是忍不住憤怒,想要去見趙顯忠,問一問沈家如何得罪了他,竟然這般侮辱之刑?
況且趙顯忠不是傻子,這樣有辱士林的事情傳出來,他也前途盡毀,作甚能這樣喪心病狂?
沈瑞知曉關鍵不在趙顯忠身上,說了閆舉人爲幕僚之事,就是寧王之事,沈瑞也沒有隱瞞,小聲說了,聽得沈淵擰緊了眉毛。
等叔侄兩個到了知府衙門,就見了欽差王守仁、欽差副使張永與代知府董齊河。雖說沈家官員當迴避,可因爲沒有到正式審理的時候,沈淵這個假期回鄉的官員來探問一二,也不算沒有規矩。
沈淵出身翰林,早年在內書房教過書,與內臣張永也是打過照面。王守仁這裡,自不用說,早是通家之好。就是董齊河這裡,也有族叔是老翰林,能聊上幾句的。這就是世宦之家、久居京城的好處。
因爲涉及藩王,要是沒有之前審理出來的“趙顯忠誣陷”之事,沈氏一族可就要攤上大事了。要不是沈玲死的實在冤枉,又有閆舉人與沈家四房的恩怨在前,沈家的通倭案明顯有誣告嫌疑,那“通倭案”變成“從逆”案,就是九族問斬的大罪。即便查到最後證據不足又如何?自有沾上私通藩王的嫌疑,那沈家子孫的前程也就差不多了。
自大明朝開國以來,因爲有“靖難之役”的先例在,暗搓搓圖謀大寶的藩王不是一家兩家,朝廷對藩王監管的也越發嚴密。即便是先帝所在的弘治一朝,弘治皇帝素以“仁愛寬和”爲要,可還有內閣在,對藩王的監管也不曾鬆懈。只是朝廷將監控重點放在九邊駐守的幾個王爺身上,誰也沒有想到被移藩內地百年的寧藩沒有爪牙後還有這個心思。
沈淵雖在翰林院蹉跎十幾年,可相貌氣度在這裡。加上這幾年在南京國子監做主官,身上也不乏官威。董齊河與之是初見,心中也不由讚歎沈家人才濟濟。這位二房二老爺如今雖在南京任職,可畢竟是翰林出身,離致仕告老還有十幾年的時間,誰曉得什麼時候就回京。沈家子侄出息的多,姻親也給力,說不得就翻身了。
心裡這樣想着,董齊河也就越發客氣。
沈淵這裡,也得了準確消息。經過這幾日錦衣衛出動,閆舉人暗中指使人誣陷沈家三子的證人證據也都得了,如今就等着學政過來,正式審理此案。
估算着日子,這沒幾日了。
沈淵心下稍定,遲疑了一下,起身告辭,帶着沈瑞離開。
剩下的,沈家只有等待就行了。
閆舉人不肯認罪,抓到的證人也只能證明賀家與閆舉人有勾結,對沈家格外留意,沈家的嫌疑未清。沈淵想要見見沈理,再想辦法找找證人證據。至於沈淵遲疑的,是沈玲屍首有殘之事,是非需要隱瞞。
剛纔風塵僕僕祭完沈玲直接過來,就是悲憤之下想着是否能隱下此事,可冷靜下來沈淵知曉不妥。隱瞞下沈玲之事,前知府趙顯忠的罪過就輕了,刑訊沈家三子的事情變淡,閆舉人誣陷一事就成了兩可。先下的欽差是王守仁,不會冤枉了沈家,會公正審理此案,並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可就算是審完案子,還有送到京城,如今新皇剛登記,幾位閣老正博弈,要是有人借題發揮,說不得案子就要逆轉。
不管是勾結倭寇,還是勾結藩王,沈家半點嫌疑都不能沾,否則沈家在官場的子弟前程就到頭了。
沈瑞跟在沈淵身邊,雖不知沈源這一番心思變化,可也察覺出沈淵的猶豫。只是兩人名爲叔侄,實際上相處的日子有限,並不怎麼熟,他也就按捺了好奇心。
知府衙門門口,除了沈淵之前的馬車,還停着兩輛馬車。
瀋海與沈理來了,兩人都是來接人。
沈家二房在松江並沒有宅子,沈瑞名下的一處宅子還借給了何氏。沈瑞與五房上下親近,又是小輩,可以借住五房。沈淵卻是族小叔子,叔嫂有別,不好客居五房。
瀋海是一族之長,在族人面前向來愛端着架子,眼下卻是面帶十分客氣。經過這兩個月的煎熬,他也接了地氣,不敢再擺什麼架子。他是看出來了,沈家以後如何,還要看沈理、沈瑾的。就是五房沈瑛有詹士府的履歷,是新皇嫡系,以後的前程也錯不了。自己長子才學中庸,如今初到知府任上,還要且熬。小一輩最出色的是長孫小棟哥兒,要是沒有被掠走,長房就多了個少年秀才,纔是真正的後繼有人,如今什麼也不用說了。
如今宗房勢弱,與五房有了嫌隙,老妻還慢待了沈瑞,因此得罪了沈理,就是四房沈瑾那裡也遠了宗房的意思,眼見四下無靠,瀋海亦是憂心忡忡。
知曉二房沈淵到松江,瀋海便主動過來接了,心裡想着事藉此接回沈瑞,緩和與沈理的關係。
沈理雖對賀氏薄待沈瑞之事不滿,可也沒有與宗房爭鋒的意思。實在是早年剛到京城時,受二房照顧頗多,又知曉沈淵與其他族人不熟,這才得了消息就過來迎候。即便當初照顧沈理的多是沈滄夫婦,可沈淵這個族叔也春闈前也多有提點,這個情分沈理始終記着。
兩人都是來接人,未免有些尷尬。瀋海知曉沈理與二房關係親近,要是沈理堅持,自己怕是接不到人,便拿六房宅子久不住人說話,邀請沈理重新回宗房。沈理則是提了下何氏的病與沈珺的傷,婉拒了瀋海的好意。
瀋海到底是長輩,即便心中知曉以後要靠沈理庇護沈氏一族,可依舊難免撂下了臉。
一直看到沈淵與沈瑞出來,瀋海的臉色纔好些,不等沈理說話,搶先寒暄起來,也邀請沈淵去宗房,要給沈淵接風。
雖說關係不親近,可到底是族長與族兄弟,沈淵對瀋海的主動相迎也頗領情。沈家一案關係沈氏一族,這個時候也是當齊心協力的時候。上次沈淵外放路過鬆江時,也是客居宗房,這次便順勢答應下來。即便對於沈瑞與小何氏的安置多有不滿,沈淵也沒有在這時候計較的意思。
不管沈家內部如何,對外都是一個沈氏,不好在知府衙門門口糾纏,以免被人看了笑話。
瀋海聞言大喜,“愛屋及烏”對沈瑞也熱絡幾分,招呼着幾人前往宗房。沈理眼見沈淵神色淡淡,略一思索,知曉其用意,便也跟着前往宗房。
沈珺雖是傷的是腿,可知曉沈淵、沈理等人來了,也叫人扶了出來相見。沈淵回松江,見過這個族侄,知曉是個圓滑性子,略有些輕浮,眼下卻是性子內斂,多了城府。不過到底剩下一條性命,與沈玲比起來已經是幸運。
賀氏病着,沈淵又沒有帶內眷,倒是無需拜見。只是前院待客,後廚少不得忙活起來,賀氏在內宅也得了消息。
聽聞二房二老爺到了,沈理這個狀元公也過來,賀氏端着湯藥碗就喝不下去了:“都到了,這是案子要審了嗎?”
賀氏喃喃自語,想起孃家那邊,一時心亂如麻,掙扎着起身,招呼婢子更衣。
婢子以爲她要去前面待客,還要相勸,就聽賀氏低聲吩咐道:“叫人悄悄備了馬車,我要回賀家……”
這“通倭”的罪名,沈家背不得,賀家也背不得。要不然連累堂兄仕途前程,整個賀家怕是也保不住了。沈家沒有了京堂,卻有兩個狀元在,賀家要是倒了,那可真要就此敗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