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一詞都不足以形容沈源的昏聵愚蠢,於沈家而言這就是個禍害。
不過分宗以後,沈源就是鬧得再離譜也牽累不到族人,禍害的也只有四房的沈瑾。
對於解決這個禍害,沈瑞沒甚可說的,聞言只點了點頭:“這件事族中遲早也是要說上一說的。分宗後,四房當是瑾大哥當家,且看他處置吧。”
有個狀元兒子,沈家打老鼠也要顧及下玉瓶兒,是不可能太嚴厲處置沈源的,倒是七房八房素來最窮,三房九房則是嗜財如命,說不得是藉機狠狠要些補償。
雖說沈源其實沒帶什麼箱籠就回了松江,但他最是愛面子,在人前硬撐的,除了消息靈通的幾房,其他族人卻未必都知道他是被閆家使手段丟了官折了財,怕都覺得他能在揚州那富得流油的地方爲學官,不知道貪了多少去,這補償就越發不能少了。
而實際上,四房哪裡還有餘財,家中花銷還是沈瑾名下的那些出產。
原本孫氏留給沈瑾的產業就都把持在沈源手裡,這些年也敗了七七八八,倭亂裡四房因爲沒有正經主人在,都是幾戶年老體弱的家奴看宅子,庫房都被砸開,連小賀氏的嫁妝都被了大半,不知沈瑾能拿什麼出來補償那幾房。
沈瑞嘴角噙着冷笑,沈源這個鳳凰男,直鑽進錢眼裡去,卻是敗了原配的嫁妝又丟了繼室的嫁妝,該着沒財的命。
除開這幾房,宗房丟了長孫、傷了次子,六房沒了新婦、傷了沈榕,就不止是錢財的事了。
而五房也是被禍害得不輕,沈琦落下殘疾,妻兒不知所蹤,沈鴻也是因着着急兒子才盛夏時節奔波病情加重乃至身故的,五房上下早已將沈源恨到骨子裡,不遷怒到沈瑾、沈瑞身上已經是厚道。
可,大家是要五房做族長的……
當沈理的目光轉向五房三兄弟,沈瑛尚未開口,沈琦已冷着臉硬邦邦道:“他既然犯了族規,自是按族規處置。”
沈瑛聽弟弟說的生硬,雖也恨沈源巴不得他趕緊去死,然當着沈瑞的面,這到底是沈瑞本生父親,便想開口描補一二。
沈理卻是露出讚許的笑容,點頭道:“爲一族之長,要緊的是秉公二字。而這秉公最難的不是事涉本房子弟爲惡不包庇,而是若遇本房吃虧事,是否顧及族長身份、體面虛名而回避乃至退讓!須知有時你退了,他便當理所當然,反而得寸進尺!琦二弟爲人剛直方正,必能秉公。”
就是爲了幫沈瑞解決後患,沈理都原意在這裡推一把,早日把沈源的問題解決。無德無品,說的就是沈源,可偏生世人重視血脈傳承,沈源名聲爛透,也會讓人質疑沈瑞與沈瑾兄弟的人品與教養。
沈琦方知沈理也是拿此事做自己族長之路的磨刀石,心下感激,鄭重起身一揖,道:“六族兄放心,弟竭盡所能秉公處事,不讓各房族人吃虧寒心!”
沈瑛、沈全也拱手相謝,沈理連連擺手,“自家兄弟,外道什麼?”
說起族規,現下宗族雖不比魏晉門閥勢力強大,各大家族也有家法族規,有些地方家法種類繁多,嚴謹程度不輸國法,更有些地方,宗法比國法還管用幾分。
沈源沒犯國法,卻是污了沈家清名又給族人招禍,依照沈家族規,輕則責三十到五十杖,停胙停米一到十年,重則杖責後除族。
停胙是指祭祖後不允許分食帶有祖宗福澤的食物,停米則是停了每年族產分紅。
停胙停米對於家境不好的族人來說是很嚴重的處罰,對於四房來說卻算不得什麼。
又礙於沈瑾、沈瑞兄弟兩個,除族是不能了,只是打板子停胙停米也太便宜沈源。
沈全道:“要罰源大叔賠銀,那分宗產四房分得的田產怕是都要賠出來了。”
這可比打板子更讓沈源難受,可是也損害了沈瑾的利益。沈瑾現在是四房唯一的兒子,四房分的田產以後都是沈瑾產業,這卻是叫人爲難。
沈瑛沉吟片刻,緩緩道:“牽累族親還有一條是可以鎖祠……瑾哥兒怕是也極樂意的。”
這鎖祠就和國法的坐牢差不多,族中婦人犯錯送進庵堂,男丁便是拘於祠堂,粗茶淡飯慘淡度日,有些家族還會規定每日跪祖宗牌位背誦族規若干遍。這個拘留時間也是依照罪行而判,十幾日、幾十日乃至十幾年都有。
官府那邊,則是不會插手這種地方宗族事務。
衆人想到此處,皆是默默點頭。
沈瑾現在就是禁足着沈源,可他很快就是要回京的。到時候就是兩難選擇,留這樣坑兒子的爹在松江,無人能挾制,必出禍端;而帶着上京也是麻煩,父父子子,沒有兒子強管着父親的道理,那樣的父親也不是兒子能管住。
京中貴人云集,御史眼睛精亮專盯人錯處,萬一沈源惹出更大禍患,更是無法收拾。
而這樣一個兩難境地,沒準兒就被這樣一條族規解決了。
不過這件事,沈瑾就是一百八十個樂意,也不能主動提一個字,不然就是“大不孝”。
這件事只能族長出面,依族規判罰,才能讓沈瑾名聲無暇。
沈琦也是通透,想到這點,便緩緩道:“不外乎依規行事。”
判是這麼判,判完了關進祠堂,怎麼收拾瀋源不能?有的是吃飽穿暖不打不罵卻讓人痛不欲生的法子。比如每日跪背族法四個時辰。
五房兄弟交換個眼色,彼此心照不宣,胸中鬱悶散了不少。
不管對四房如何惱恨,沈瑾並沒有錯,這些年與五房也算親近,又是新科狀元,以後官場上沈家人還是應抱成團互相照應,如今拉沈瑾一把,也是爲日後的沈瑛留一條路。
沈理也放下心,沈瑞這邊可以後顧無憂了。
沈家四房,書房。
五房裡一衆人正在討論如何處置沈源時,四房裡沈源正在跳腳罵兒子。
“你個混賬東西!分宗這麼大的事兒你個毛沒長齊的小兔崽子就敢拍板定了?問沒問過你老子!”沈源赤紅着一雙眼睛,惡狠狠咆哮:“宗房不當族長,二房都滾進京了,三房庶孽,這族長就應該四房來當!就應該我來當!你一句話就把你老子的族長給抹沒了?誰答應分宗了?!誰答應分宗了?!我不分宗!族長本當是我的!”
想到那幾千畝族產,沈源吃了兒子的心都有。那些都當是他的!他的!
宗房的日子憑什麼過得富貴體面,就是因爲當族長,掌握着族權,打理着族產,權與利都有了。
沈瑾垂着頭,只任他叫罵,一聲不吭。
之所以來告訴沈源分宗的事,是因沈瑾也想到了分宗之後,只怕族裡就要處置沈源,到時候也沒法再讓沈源“病”着。既要讓他到祠堂,就不能不先告訴他明白,否則到時候再鬧將起來,更是麻煩。
誰知道剛開口說了分宗,沈源就暴跳如雷。
帶累了家族,給沈氏一族差點帶來滅頂之災,竟然還做着族長夢?
沈瑾忍不住譏諷一笑,能這麼大喇喇說夢話的,除了三房天真浪漫的湖大老爺,就是自己這親爹了。
這一出一出的,父子情分早已經消磨乾淨,剩下的只有悲苦無奈。偏生沈瑾只要還想在仕途上走下去,這親爹,他就還得供着。
沈瑾站得離沈源遠遠的,雖沒看他,眼角餘光也提防着他衝過來動手。倒不是怕捱打,只是臉上頂個巴掌印子去開祠堂分宗未免不妥。
四房就是個大笑話,沈瑾不想自己擺出來讓人平白笑話了去。
眼見沈源咆哮半晌罵累了,往椅子裡一歪,端起桌上茶來一飲而盡,甩手又將茶盞向這邊砸來。
沈瑾輕巧避過,抖了抖濺上碎瓷屑的袍角,擡頭望向沈源,緩緩道:“老爺身子不妥,智慶堂的宗子,兒子便代父親居之。以後老爺就可專心養病……”
“放屁!”沈源氣得險些將一口水噴出來,族長叫這個小畜生弄沒了,分了宗還想來算計他的宗子之位,反了天了!
沈源滿心憤怒,一拍桌子,騰的站起來,氣得語無倫次:“畜生!畜生!老子還沒死呢!豎子爾敢!看我不打死你這小畜生……”
沈源乘怒作勢要撲來,可對上沈瑾清澈冷冽的目光,沒來由的心下陣陣發寒,腳下不免踉蹌,到嘴邊的狠話也不自覺嚥了下去。
沈瑾向一旁讓了讓,眼皮都沒抖一下,便繼續緩聲道:“還有一事,老爺也當心理有數,這次沈家遭難,皆因閆家報復之故,追本溯源,是老爺當初處置與閆家的婚事不妥當,才釀成大禍,那日欽差大人審案,閆舉人已經交代的清清楚楚,族人也都知道了。待分宗之後,老爺這觸犯族規之事,族裡應也會拿出來說一說。”
沈源聽得眼睛都直了,又驚又怒,一疊聲罵道:“胡說八道!老子哪裡犯了族規?姓閆的都是黑了心肝的王八羔子,區區一介商賈就想要找個狀元做女婿,白日做夢?他禍害沈家跟老子有什麼相干?攀扯老子作甚!老子好好當着官都叫姓閆的禍害了,族人怎麼不幫老子找那姓閆的算賬,說我觸犯族規?胡說八道!胡說八道!”
罵着罵着,沈源忽然就想起來,親事,哪兒來的親事,還不是這小畜生的親事,自己爲的是哪個?真正的禍根是這不孝的畜生纔是。
思及此處,沈源又來了精神,指着沈瑾罵道:“畜生!親事還不是因爲你!你既能娶到閣老家的姑娘怎麼不早告訴我?老子還不是因爲你才得罪了閆家!問老子的罪?!要問先問問你這小畜生的罪!”
越說越順,想起兒子狀元身份,沈源多了幾分底氣,“對!先問你這小畜生的罪!我倒要看看,誰敢來問狀元公的罪!誰敢來問閣老家女婿的罪……”
沈瑾平靜的面具再也繃不住,眼裡也染上了怒火,厲聲打斷沈源的話,“老爺慎言!是要給家裡招禍嗎?!閣老家的事也是能這樣說的?傳了出去,惹怒了閣老,可有好果子吃?老爺在揚州學官任上貪墨了多少心裡沒數?可禁得起閣老一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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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源頭次見這樣的兒子,一時也被他氣勢所懾,啞了聲音,卻又不甘心被兒子壓制,忍不住辯聲道:“明明是你寫信回來說的……”
沈瑾面如寒霜,聲音冰冷:“兒子幾時寫過閣老家的話?老爺糊塗了,是想兒子仕途就此到頭嗎?”
攤上這樣一個蠢出天際的爹,沈瑾心裡已是悲苦都沒了,只剩下怨懟。
沈家鬧出這一出來,李閣老哪裡還會許婚?
沈家這次的官司,背後牽扯到是李閣老與謝閣老的“首輔之爭”。沈家雖只是池魚之殃,可也是被攪合進來,李家怎麼還會繼續重提親事。
就是真的重提此事,沈瑾也要顧及沈理的立場,不好接下這一門親事。
李閣老家原也只是有這樣個意思,又不曾張揚,打消念頭了,靜悄悄的,彼此還是陌路,相安無事。可若是這蠢爹再出去胡說八道,毀了傳到李家那邊,那他沈瑾這仕途真就到頭了。
新科狀元三年一個,仕途折戩的也不少見。
“弒父”這念頭又在沈源心底閃了閃,生生被他強行按了下去。
這世上只要做了就有痕跡,不可能水過無痕。
沈瑾暗暗深吸口氣,平復了心情,可繼續開口時,還是忍不住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老爺記住了,你要與閆家悔婚,是因着看兒子狀元及第,你想另攀高門,是想着京中管着什麼官宦人家也比鹽商家要好,這才悔了。這事,與什麼大人物都不相干,也沒有什麼閣老的事!可記住了?!”最後幾個字不禁拔高了聲音。
沈源臉上贅肉抽了抽,咬牙道:“畜生,我是你老子,不是三歲稚童!還不用你教!”
沈瑾冷冷道:“老爺最好記得住,不然禍從口出,兒子小小的翰林編修,只怕自個兒都保不住,更別說保得住老爺。老爺只能自求多福。”
沈源不甘心的撇過頭,不與兒子對視,口中兀自道:“小畜生,沒有尊卑,管教起老子來!老子要告你忤逆!”
“甚好,老爺去告,兒子這官不做了倒也踏實了,省得****爲老爺懸心,兒子便回家做個田舍翁,專心侍奉老爺養病。”沈瑾素來性子溫煦,再沒這樣與人辯過口舌,如今跟渣爹說起狠話,竟是十分解恨。
沈源也沒成想兒子回嘴這樣順溜,一時氣個仰倒,除了“小畜生、小畜生”的罵,再也說不出旁的來。
沈瑾望了望窗外天色,決定結束這番對話,只道:“明日分宗,前前後後這許多事,老爺還是好好想想清楚,犯了族規,自當領罰,族裡要罰銀補償那幾房,只家裡現下這境況,銀子從哪裡出還要老爺定奪……”
“罰銀?倭寇搶去了與老子有什麼相干,罰老子賠他們,憑什麼?”沈源如打了雞血一般,聲音又高漲尖利起來,脖子上青筋盡數突起,雙目近乎瞪出眼眶。
經歷了貧窮,又經過了富貴,沈源如今六親不認,只覺得銀子最親。
“何止銀子,這幾房,還有幾條人命!”沈瑾只覺得身心俱疲,懶怠同沈源說話,只道:“老爺慢慢思量,明日再請老爺去祠堂……”說罷也不理會沈源的反應,甩袖離去。
纔出院門,迎面有小廝跑來回話,說賀九太爺來看太太了,兩輛馬車已進了門。沈瑾不由皺眉,越發覺得心累,這種時候賀九太爺又來裹什麼亂?
那邊賀九太爺剛剛跳下馬車,沈瑾迎過去正待說話,卻見後面一輛車上邊上站的,不是賀家五老爺北盛是誰?
而賀北盛正扶着下車的,正是滿頭銀霜的賀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