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再睜開眼時,已經天色大亮。柳芽並不在屋子裡,地上的鋪蓋已經收了。聽到他起身的動靜,王媽媽端了粥碗上來,柳芽頂着黑眼圈跟在後頭。
王媽媽服侍着沈瑞梳洗了,方端了粥碗上前。
依舊是清澈見底的粥,連佐餐的小菜都沒有,沈瑞卻並無二話,端起來一口一口地用盡。王媽媽神色複雜,交代柳芽好生服侍,便帶了粥碗出了屋子。
郝婆子再次過來,卻沒有來上房,而是進了廂房。
柳芽站在窗前見了,悄悄地告訴給沈瑞。
沈瑞想了想,低聲道:“這兩日門外是不是老有人盯着這院裡?”
柳芽想了想,道:“不曉得,不過總有丫頭在外頭掃灑。”
沈瑞不由一陣後怕,幸好昨晚自己耐心等到三更,萬物俱靜時纔出去。
因柳芽膽小,怕她行事出紕漏,沈瑞便拉着柳芽“演習”一把,從神情到語氣地糾正一番。原本有些怯懦木訥的小婢,臉上不知不覺多了幾分靈活。主僕兩個昨晚睡得晚,演習得差不多,就一躺一座,再見周公。
直到中午,王媽媽又端了粥碗進來,主僕兩人才醒來。
沈瑞在牀上,將事情又想了一遍。只要自己受苛待的事情被揭破,不管老安人與沈舉人如何說辭,可懷疑的種子已經落在旁人心中。
孫氏生前多有善舉,在族親中交好者不少,只有有人能爲他出面,他的境況就會有所改變。
可那還不夠,到底是四房家事,就算族親有不平者,也不過是不痛不癢說幾句話。自己只要在沈家,終究還是要落在老安人與“二孃”手中。
不管從嫡庶尊卑來說,還是從以後沈家家產分配來說,自己都是那個即將扶正的“二孃”的眼中釘。而在世人眼中,會庇護憐愛自己的老安人,又是真正厭惡自己之人。
本主被處置前,大戲又有“二孃”與沈瑾參演,誰曉得他們與老安人是不是蛇鼠一窩。看來不僅要揭破自己被苛待之事,還要想法子從這個家裡避出去。
現下老安人與“二孃”婆媳齊心,矛盾都在自己身上。若是情況有了其他變化,這婆媳兩個還能如此齊心麼?
王媽媽服侍沈瑞用了粥,見柳芽雙眼皮打架,訓斥了兩句,並沒有苛責,又當她初次夜膽小不敢睡,便在沈瑞面前代她說了好話,叫她下去歇着。
沈瑞已經睡飽了,怕王媽媽回廂房,便纏着她說話。
東一句,西一句,時而插一句想問的,陸陸續續的也得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例如孫氏雖孃家沒什麼人,可卻非寒門小戶出身,當初嫁入沈家時是十里紅妝。在這個家裡,即便老安人輩分最高,可也不曾輕慢孫氏。因爲孫氏不僅與族中女眷親近,就是松江府的幾位官家太太,與孫氏也時有往來,交情不菲。
松江“布被天下”,家家都有織機,大戶都有織廠,可孫氏名下的兩家織廠依舊是數得上號的。除了織廠,孫氏的陪嫁鋪子還有糧店與雜貨鋪等。沈家雖是望族,嫁進來的娘子也不乏官宦人家的小姐,可嫁妝比孫氏豐厚還真沒有幾個。
偏生孫氏並無嬌驕之氣,憐貧惜弱,多行善舉,鄉鄰族人中受其恩惠中並非一人。
孫氏生前待老安人至孝,燕窩魚翅地供奉不說,銀錢孝敬從來不少。連帶着老安人孃家的兄弟侄甥,都多得孫氏幫扶,無需爲生計憂心。等到孫氏臥病,更是將織廠鋪面都託付給老安人的孃家人打理,使得老舅爺家的日子越發紅火起來。
沈瑞聽着聽着,察覺出其中的不對勁,王媽媽今日的話忒多了些。
可觀其這幾日的言行,並不是多話的人。
在本主的記憶中,對柳芽並沒印象,畢竟只是一個剛買進來幾個月的粗使丫鬟,輕易輪不到到主人面前的機會。對於王媽媽,本主卻是認識的。
王媽媽是張老安人陪房的女兒,年幼時跟着父母陪嫁到沈家,聽說年輕的時候也在老安人身邊侍候過,後來指給沈家家生子,卻是個命薄的,成親不久就喪夫喪子,又回到府裡當差。等到父母兄嫂也喪了,就只剩下她孤零零一個人,在後院看園子。
府裡的人嫌棄她八字硬,避之如蛇蠍。只是她是老安人的陪嫁,孫氏待下人又寬厚,倒是也沒人欺負到她頭上。
本主年幼時,曾被小廝哄着去花園,就在四房的賞花宴前夕,過去將擺好的十幾盆盛花期芙蓉都摘了。
王媽媽當時曾嚇的目瞪口呆,可是在老安人與孫氏面前,只有跪下認罪,並沒有說出本主。還是那小廝嘴快,說出本主摘花之事。
因這個緣故,王媽媽並沒有受到處罰。而本主在老安人的庇護下,也沒有受到任何責打。只有那個小廝,因孫氏提及“無規矩不成方圓”,捱了二十板子,養了幾個月傷,丟了本主貼身小廝的差事。
孫氏私下教子的時候,還曾與本主提及王媽媽,只說她看似木訥,卻不是糊塗人。
不知爲何,沈瑞此時也有這個感覺,似乎王媽媽在有意告訴自己什麼,又提點自己什麼。
*
世人重白事,孫氏又是沈家四房當家主母,近支族人每日裡弔祭不絕。眼看明日就是“頭七”這樣的大日子,不僅族人齊聚,官府衙門也可能會來人,按照“接三”那日的情形,幾位與孫氏往來要好的官眷即便不親至,也多半會遣晚輩近僕前來弔祭。
沈家雖是望族不假,族中也有官至京堂者,可四老爺只是舉人功名,並未出仕,對待官眷人情往來,少不得小心再小心,央告族中有功名的兄弟侄兒、有誥命的女眷前來幫襯一二。
不管其他房頭是否有人出仕,對於松江官場的官老爺官家親眷,也沒有人傻了去怠慢。雖說“強龍不壓地頭蛇”,可“破家的知縣,滅門的府尹”,縣官也是現管。
而對於官府來說,沈家世居於此地,爲士紳之首,族中又有人位列京堂,同衙門裡正該是相互幫扶的關係,往來交好並無害處。
議起這一茬,衆人在心裡對孫氏越發賓服。
四房人丁凋零,本已沒落,可自孫氏嫁入沈家四房,四房日子就越來越紅火。不僅孫氏自己的陪嫁織廠生意好,四房名下幾個不怎麼賺錢的鋪子也搭上海商,多有轉機。不僅是經濟上順當,財源廣進,連帶着沈家四房的交際也上了層次。舉人娘子,成爲知縣太太的座上客不難,可孫氏往來交好的,哪裡是知縣娘子,而是知府太太。
若是隻有一任知府太太與孫氏往來交好,族人也不會這樣欽佩。實在是孫氏嫁入沈家二十餘年年,松江換了四任知府。除了中間趕上官場傾軋上任不到一年被去官罷職的那任知府家的太太外,前邊後邊的三位知府太太與孫氏都有交情。
孫氏行事,又不像是商戶手段,一味奉上幹份子等巴結,倒是有幾分相投相契的模樣。
正因這個緣故,孫氏即便十多年無子,依舊坐穩了四房的當家娘子。老安人對媳婦多有不滿,可在老族長的調解下,婆媳也沒有鬧的撕破面皮。
這日,上門的就是幾個族裡幾位有功名的老爺、少爺與其家中女眷。
其中有一人,不得不表。
沈家雖是望族大姓,耕讀傳家,可科舉取仕哪裡是那麼容易的。數十萬的讀書人,三年才取一百到三百進士,萬中無一。
沈家沈舉人這“水字輩”上,共出進士、同進士五人,舉人、秀才十數人。擱在別的省份,如此後進不凡之家,早已是數一數二的望族。可江浙一帶,學風鼎盛,父子進士、兄弟進士雖是佳話,可真不稀奇。
真正使得沈家名揚士林的,是弘治三年出了一個少年登科的狀元沈理。沈理娶了狀元公之女,自己還中了狀元。翁婿雙狀元,成爲士林佳話。
如今七年過去,沈理已經升了正六品侍講。中秋後因寡母病故,攜妻兒回鄉守制。自安葬寡母后,便謝絕親友,在墳前搭草棚守孝。
沈理是外九房旁枝,與沈家四房已經出了五服,連“坦免親”都不算,是“無服親”,只需穿素服即可。可自孫氏病故,當日往親友處報喪後,沈理既回城來奔喪,穿的是齊衰孝,儼然是給按照給親伯叔母守孝的服制。
族人看來,卻不覺稀奇。
五服之外,還有“義服”,孫氏雖只是族親,可要是沒有她十數年幫扶,也不會供出來個狀元。
沈理本不是愛應酬之人,可爲了孫氏的喪事體面,對於明日陪沈舉人待官客之事,也沒有異議。只是從四房舉喪開始,數次過來弔喪,均不見沈瑞,使得他很是牽掛。
可問過沈舉人,沈舉人只說沈瑞稚齡體弱,難抵喪母之痛,臥病不起。待沈理想要探視,又各種理由阻擾。沈理雖受孫氏恩惠,可離鄉多年,與沈家四房其他人並不相熟,不好硬闖內宅。
一來二去,沈理不免心中生疑,這日接到帖子過來議事時,便以慰問老安人爲名,攜了妻子謝氏同來,暗中囑咐妻子多帶幾個養娘婢子,好趁機在內宅探問一二。
沈理因惦記沈瑞,耐着性子應付了沈舉人半日,等告辭出來,就上了妻子謝氏的馬車。
“怎麼樣?可是見着了瑞哥兒?”馬車一動,沈理就急切問道。
謝氏搖頭道:“老安人只推說瑞二叔臥牀怕風,不肯讓見客。”
沈理聞言,不由變了臉色,道:“有古怪,我早使人打聽過,四房只在嬸孃病故當日請過大夫,看的是沈瑾,對外說是聞母喪跌倒,傷心之下磕破了頭,哼,倒做得好孝子。”
謝氏神色古怪道:“相公說的不錯,委實蹊蹺。臘月下晌去小解時,被人錯認,聽了一句要緊的話。”
沈理正色道:“什麼話?”
謝氏皺眉道:“‘蘭草,二哥要死了’。”
沈理疑惑道:“什麼二哥要死了!”剛剛說完,就反應過味兒來,立時變了臉:“二哥?!瑞哥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