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七章 鳳凰于飛(六)

恁的一個美人,別說荊釵布裙不掩國色,就是腫着半張臉也是美的。

當這位吳姑娘洗去臉上殘粉,竟是容貌更豔三分,襯得一身水紅襖裙都失了顏色。

瞧着那邊廂房臨窗梳妝的吳姑娘,這邊正房舀水淨手的趙彤不禁挑了挑眉,粗着嗓子用那浪蕩子的聲音道:“原來竟真有‘卻嫌脂粉污顏色’呢。”

楊恬正用軟巾擦手,聞言探頭一望,也不由驚豔,連連點頭。

她自己原也是美貌,家裡蔣姨娘與庶妹顏色更盛,但她見過的所有美人統統不如這位,這才真可叫絕色,反倒是那妝容讓其平凡不少。

想想着吳姑娘的言行,她忍不住喃喃道:“莫非藏拙?”

趙彤一愣,隨即噗嗤一聲,“這有甚好藏的……”說着卻收了口,笑容也淡了,又去瞧那吳姑娘。

武靖伯也是個愛玩樂的,府中姬妾衆多,爭鬥自然不少。不過武靖伯夫人一向都是靠拳頭解決問題的,身邊丫鬟婆子也都是練家子,倒沒有姬妾敢跳出來試一試自己身板是否結實的。

因此後院紛爭只在姨娘之間。趙彤見多了那挖空心思扮美邀寵的,卻還不曾見將自己往平庸裡打扮的。

“她不樂意進宮?”趙彤眯了眯眼睛,“張家可未必許呢,她這樣的容貌,嘖嘖,張家在她身上也下了大本錢,你瞧她那襖裙釵環,可都是內造的,八成是太后賞的,那股金釵還是今年的新樣子……”

她習慣性說着說着就跑題到衣裳首飾細節上去,反應過來後有些尷尬的用帕子掩口咳嗽一聲,想想連十歲的張玉婷都能上去大巴掌抽這吳姑娘,這姑娘又是這樣反應……她眼珠子一轉,笑向楊恬道:“看來我說錯你了,沒準兒,還有一場大長公主樂意見到的熱鬧可瞧呢。”

楊恬微微搖頭,不予置評。

方纔她帶着吳姑娘過來更衣梳洗,趙彤老大不樂意,一打發吳姑娘去廂房淨面,就炒豆子一般噼裡啪啦說起楊恬來。

“你怎的這樣心軟!那瞧着便不是什麼善茬!何況,便是她捱打了,那也是張家的人!別說你自個兒,便說那日後來怎樣了你難道不知?大長公主待你這般親近,你莫要一時好心,倒辜負了大長公主!”

楊恬聽她一氣兒說完,才深吸口氣,道:“六姐姐,難道就讓吳姑娘頂着那樣一張臉出去?傳揚開來,張家沒了面子,大長公主就有面子了?這到底是大長公主的筵席。”

趙彤低聲嘀咕道:“大長公主怕是巴不得看他們狗咬狗。這沒帖子的還巴巴趕過來,這司馬昭之心,哼……”

她雖是這般說,卻也知道,日後若有人提起來嘲笑張家,也會帶一句大長公主的上巳宴上如何如何,到底不美。

楊恬固然有爲大局考慮,可內心裡,到底是被那個緊繃卻挺拔的身影打動,直覺得那日在坤寧宮裡,自己也當是這般決絕罷。

兩人這邊淨了手,補了妝,同往廂房去見吳姑娘。

吳姑娘剛剛梳好了高髻,丫鬟正小心的插上些金釵花簪。

她本是一張優美的鵝蛋臉,卻被這髮髻顯得臉長了一寸,有成爲馬臉的趨勢,而繁複的釵環配飾也顯得整個人頭重腳輕。

她的妝容也有古怪,明明是薄施粉黛淡掃蛾眉,並非濃妝豔抹刻意扮醜,卻比素顏時遜色許多。

趙彤和楊恬相視一眼,便又都裝作沒發現異樣,問吳姑娘可要一起回去。

吳姑娘起身再次鄭重行禮,道:“我小字錫桐,今日多謝兩位姑娘解圍,他日我必當……”

楊恬卻是不等她說完更多,便一把拉起她來,“這是做什麼,不過是咱們遇上了,一路過來更衣梳洗罷了。”

趙彤口中笑道:“我名趙彤,不知道妹妹是哪個彤字?可是緣分了。”卻是眼風如刀,屋裡幾個丫鬟都識趣的退了下去。

那吳姑娘吳錫桐掃見丫鬟們出去,眼神微閃,但很快垂下長長的眼睫,道:“彤管有煒,趙姑娘好名字。我不過是尋常桐木的桐罷了。”

趙彤嗤笑一聲,道:“鳳棲梧,纔是真個好名字。”

吳錫桐臉色一白,勉強道:“趙姑娘說笑了。”

趙彤沒有接話,反而拉着楊恬道:“走吧,回去席上去。”又斜了吳錫桐一眼,道:“吳姑娘?”

吳錫桐緊緊抿着脣,盯着她們片刻才緩緩起身道:“我若多說了,未免交淺言深,徒惹兩位姑娘厭煩。只我也不是趙姑娘所想妄圖攀附之人,只是……只是……身不由己罷了。今日兩位也見到了張家姑娘怎樣厭煩我……”

見楊恬已不自覺流露出憐憫之意,而趙彤依舊一臉嘲諷,她終是嘆了口氣,道:“方纔衝突……是玉嫺姑娘要我陪着出來,卻將我丟在半路,叫我不許走,在原地等她,若遇着人,只說過來更衣看風景,她帶着丫鬟去了。而恰玉婷姑娘尋來,向我問起玉嫺姑娘,我實是什麼都不知道,這才……”她下意識的去摸了一下臉。

楊恬尚未有憐憫之外的其他反應,趙彤眼睛已是立了起來,道:“張玉嫺去了哪裡?!”

吳錫桐被她陡然擡高的聲音嚇了一跳,好像隨即想到了某種可能,她臉上閃現出一種不可思議的神色,但很快又隱去,語調也平緩沉穩,道:“姑娘莫要爲難我,她去哪裡豈是會告訴我的?我是真不知道。”

趙彤緊盯着她,道:“你就沒有一二猜測?”

吳錫桐也搖了搖頭,道:“我如何好妄自揣度。”

趙彤涼涼哼了一聲,“吳姑娘,不要太聰明纔好。你既起了頭兒,這會兒又撇清作甚?我性子急,不耐煩和你繞彎子,你找上我們不就是想借我們口說點子什麼?莫要揣着明白裝糊塗了,有什麼不妨直說。”

楊恬聞言呆了呆,詫異的目光在趙彤與吳錫桐面上逡巡。

吳錫桐臉色更白了幾分,勉強道:“趙姑娘誤會了……我……我真沒那樣的心思。我是……”

她咬咬牙道:“楊姑娘宅心仁厚,趙姑娘冰雪聰明,我這樣的人豈會欺瞞了兩位去?今日實是巧遇。二位爲我解圍,我也不瞞二位,我家是吳家旁支,與壽寧侯夫人家已是頗遠,我父只是個秀才,家中幾畝薄田度日,張家將我要走,也沒有我家說話的份……”

她的臉上流露出悲慼和迷惘神情,“我……原是有親事的。如今……”說着垂下頭,低聲道:“我是真個無心高攀的,掏心窩子說一句,我也是不想一輩子受張家鉗制的。”

沉默片刻,吳錫桐擡起頭來,道:“趙姑娘既問,我便也答我所想,張玉嫺一向厭惡我這容貌,她帶我出來,又丟我在半路,我原覺得……是以我作餌。我略記了些路,可到底是走岔了,到了這邊,幸而遇上兩位。張玉嫺去了哪裡我真個不知,但既然張玉婷也找了出來,想必是沒回席上的。至於張玉婷,”她露出個苦笑來,“霸道慣了的,對旁人也是如此,稍有不順心便……我也不是頭一個被教訓的。”

趙彤眯眼睛審視她片刻,淡淡道:“你既與我們合盤托出,又是怎麼打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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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錫桐直視兩人道:“出此澤園,只怕以後與兩位也沒更多交集了,我若說託庇於二位,二位怕是要笑我癡了。我……是怕了張玉嫺了,只想求今日無事,不知可否……可否跟着二位?”

趙彤道:“你是張家帶出來的人,和我們在一處?我也就罷了,她呢?”說着一指楊恬,“怕是人還以爲張楊兩家親近了呢。”

吳錫桐再次抿緊了脣,卻不敢去看楊恬,只垂下頭去,低聲道:“是我……唐突了。”

楊恬一時腦子裡亂紛紛想了許多,她對吳錫桐的同情是真的,但這樣的場合下,不想惹麻煩也是真的。

不過她想了想還是道:“一同回去,你便在我們這邊尋個席位坐下就是,也不必說是跟着誰的,她們總不會攆了你去。若是張家問起……”

吳錫桐聽聞她開口便驟然擡起頭,聽罷更是目露感激,連忙接口道:“楊姑娘放心,我自有說辭,不會給你惹麻煩的。”

三人說定,便叫進來丫鬟整理了衣襟,一併出了院子,往流觴亭回去。

趙彤悄然叫了小丫鬟過來,吩咐了幾句,讓她快快去尋蔡淼,將方纔的事一五一十交代了,尤其讓蔡淼注意去尋一下張玉嫺。

不想三人沒走多遠,那邊小路上匆匆忙忙過來一主二僕三名女子,那爲首的,不是她們剛剛說完的張玉嫺又是誰。

張玉嫺本半掩面匆匆而走,十分焦急的樣子,還是兩個丫鬟眼尖,瞧見這邊有人,悄悄拽了拽主子。

張玉嫺還不明所以,有些惱怒的斥了一聲,得了丫鬟怯怯的回稟“姑娘,那邊有人”,她才定睛往這邊一瞧,登時便愣在當場。

這邊三個人也不由一怔,但見張玉嫺一雙眼睛紅腫,好似哭過,而衣裙下襬竟是溼了一片,好不狼狽。

張玉嫺這般樣子叫她們看去了,當下又羞又氣又怒又恨,想破口大罵,可一時又不知道罵些什麼,直恨不得衝過去把幾人眼珠子挖出來纔好。

這邊還是趙彤反應迅速,略衝張玉嫺點了點頭,皮笑肉不笑道:“張姑娘來更衣呀,我們這就回去了,你請便。”說着一扽楊恬衣袖,兩人便不動聲色往前走。

吳錫桐迅速掃了張玉嫺一眼,卻沒有上前的意思,口中只道:“嫺姑娘慢梳妝,方纔婷姑娘尋你來着,我這就去告訴她一聲。”說着腳下生風,隨兩人去了。

張玉嫺氣得鼓鼓的,卻是半點兒氣也撒不出來,那邊院落裡伺候的下僕已迎了上來,殷勤陪笑,張玉嫺心下發狠,死死盯了三人背影一眼,一跺腳進了院子。

趙彤楊恬三人回了流觴亭,蔡淼已得了信,臉色陰鬱的迎上她們,並不入席,而是拉了她們往一邊沒人的小橋上說話。

吳錫桐自不肯自己入席,那樣不坐張家又能坐哪裡,只好硬着頭皮跟在趙彤楊恬身後。

蔡淼面色不善斜了吳錫桐一眼,吳錫桐立刻乖覺的放慢腳步落後幾步,蔡淼見她識趣,這才面色緩了緩,伸手拉過趙彤楊恬,幾個小腦袋湊在一處,她才低聲道:“真是小覷了張玉嫺,她竟有本事到了貴人跟前。”

趙彤心裡早有了猜測,低聲回道:“不是榮吧?是不是壽……?”

蔡淼嘴角輕撇道:“她哪裡能看上榮。是壽。她,哼,想着處處學她姑母呢,她也要有那個命才行。”

楊恬只覺得不可思議,這可是大長公主的府邸,男女賓隔得頗遠,且還是對張家人嚴防死守,竟還能讓張玉嫺溜到壽哥面前去?!

不過轉而想起先前蔡淼兩人說,張家子弟也來赴宴,恐是要在壽哥面前伺候,傳遞一二消息想必也不是太難的事情。

思想間,那邊趙彤已經低聲把遇到張玉嫺的事告訴了蔡淼,又重點形容了一番張玉嫺的狼狽。

蔡淼強忍着沒大笑出聲,“嘖嘖,想是碰着鐵板了!哎,真想立刻抓個人來問問,到底是怎麼了……”

卻說張玉嫺自從進了這澤園便心不在焉,她已央磨好了兩個哥哥,將皇帝表哥的行蹤悄悄報給她。

她自然不會說自己的心思,只擡出壽寧侯夫人來,說是母親吩咐,要讓幾個準備送進宮的親戚姑娘得見天顏纔好謀劃其他。

這也確實是這次張家的打算。

本來是想送進太后宮裡,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奈何皇上去太后宮裡次數委實太少,便是請安也就略坐坐即出來,還沒有去太皇太后宮裡次數多。

而宮裡也有宮裡的規矩,太后也不可能隨隨便便就放姑娘家出來見皇上,更不好安排她們端湯送水,導致見面機會十分有限。

這次張家也是想着更多接觸皇上纔好,必要時,還有旁的手段。且張家素來目中無人,便是在大長公主的地方又怎樣,是皇上瞧上哪家女子了,大長公主也不好說什麼不是。

張家兄弟那邊已買通了兩個蔡家男僕,靠他們的媳婦往流觴亭張玉嫺這邊遞消息。

席間,張玉嫺接着信兒,立刻就動身要過去。而那邊僕婦又無意中說了一句榮王殿下在哪裡哪裡,張玉嫺眼珠一轉,計上心來。

這些張家備的姑娘當然個頂個的漂亮,也都惹張玉嫺生厭——想到她們中的一個或者幾個將伺候皇帝表哥,她就恨不得去抓花了她們的臉。

張玉嫺自己不好做得過分,便沒事兒就挑唆張玉婷以及更小的幾個堂妹對她們打罵,以解心頭恨意。

而其中吳錫桐是諸女中翹楚,自然也最招張玉嫺恨。

這會兒,張玉嫺便特地叫了吳錫桐跟着出來,想把她扔到榮王面前,這樣的絕色,榮王豈會不動心,若是榮王要了她去,那便沒可能伺候皇帝表哥了。

吳錫桐確實如她與趙彤所說,她家是壽寧侯夫人家遠房旁支,也沒借過張傢什麼力。

父親只是個秀才,在縣城坐館,多少也小有名氣,家裡還算寬裕,她本也是在議親的人了,不知怎的,她貌美又知書達理的名聲就傳去了張家。

張家突然來點名要人,吳家這樣門戶豈敢硬頂,只得吹了那邊親事,將女兒送進壽寧侯府。

吳錫桐自小跟着父親讀書,但到底只是個秀才家的姑娘,所見有限,要說眼界多開闊是沒有的,但是總比旁人更懂事些。

張家打着選妃的主意不是一天兩天了,早在壽哥還在東宮時就謀劃了,吳錫桐也進入壽寧侯府幾年,耳目渲染,已是頗爲機敏幹練,而後送進宮裡住了幾個月,更是比從前更通透了幾分。

今日張玉嫺執意要她一個人陪着,她心裡就猜出不好。

張玉嫺丟她在那邊,又恐嚇她不許走,片刻回來接她,若不見她就罰她頂着盆在外面跪一個時辰云云,又留下個丫鬟看着她。

吳錫桐作出唯唯諾諾應承的樣子,掉過頭三言兩句就騙走了丫鬟,偷偷溜了。

而張玉嫺則是直奔壽哥休息的水榭去了。

壽哥今日玩得頗爲盡興,坐船賞玩一番,又在曲水流觴邊與人投壺、對對子,不少人根本不知道他身份,只道他是張會的表親,也沒有讓他的意思,彼此玩得都很開,正中壽哥下懷。

他雖輸了好幾場,喝了不少酒,可興致一直極高。

張會、蔡諒等以及一直跟着壽哥的劉忠卻不敢大意,怕他喝多了,便半拉半勸的將他帶去一處僻靜背風的水榭,既讓他能賞景,又能歇息。

張家兄弟自然也殷勤跟着,張會蔡諒都是場面上人,不喜也不會攆人就是了。待張家兄弟得了回稟的消息,知道妹子帶了人往這邊來了,又絞盡腦汁想法子支走張會蔡諒等人。

今天張家周家帶了恁多姑娘過來,張家、周家子弟有一個勁兒的往壽哥身邊湊,壽哥乃至張會、蔡諒等哪個不是心裡明鏡兒似的。

壽哥倒是來了興趣,想看看張家到底還能使出什麼手段來,便悄悄告訴了張會,讓他靜觀其變,不要阻攔。

這會兒張家兄弟想要支走張會,張會自然也借坡下驢,反正這邊有劉忠有暗衛,壽哥也有了提防,張家想算計壽哥可沒那般容易,便就拉着蔡家兄弟同張家人走了。

壽哥百無聊賴的聽着那隔岸傳來的絲竹之聲,有一口沒一口的就着點心吃着解酒茶,就等來了張玉嫺。

張玉嫺見只壽哥一個坐在那水榭裡,周遭張會等人也不見,知道是哥哥們出了力,心下不由竊喜,今日竟能如此順利,想來老天保佑,必能讓她如願。

她回想着當初在宮裡見着的,姑母與皇帝姑丈相處的種種情景,努力模仿着偷偷練習了許多許多次的姑母的儀態、語調、神情,弱柳扶風般走過去與壽哥行禮搭話。

壽哥原還饒有興致的看着她演戲,叫了平身後,看着她矯揉造作的拿腔拿調說話,還覺得是個樂子,心裡嘲笑張家蠢貨真是車載斗量呢。

可漸漸的,他就笑不出來了。

眼前這個表妹,可真讓人“熟悉”啊。

雖說侄女肖姑,但張家幾個孩子裡,也就張玉婷和最小的女兒張玉嬌有幾分像張太后,張玉嫺更像舅家人,與張太后容貌相去甚遠。

但是,此刻,張玉嫺就宛如張太后附體一般,一嗔一笑都帶着張太后的影子。

而且,那樣的神情,是張太后與弘治皇帝在一處時纔會流露出來的,小女兒的刁蠻與嬌羞。

壽哥的臉慢慢沉了下來,他想起的並不是一家三口在一處的情景,而是那一年,母后生了蔚悼王,常常抱着幼童與父皇在花園中納涼。

母后臉上就是這樣的神情,與父皇說話時眼波流轉,充滿情意,而她的溫柔目光,也會落在那小小孩童身上,父皇,蔚悼王,就是她的全部,她眼裡再看不到別處,看不到……那邊傻站在那裡瞧着這一切的自己。

壽哥眼裡已是一片冰寒,他早慧異常,很小就開始記事,蔚悼王落地時坤寧宮上下的雀躍,母后與金太夫人對他的態度變化,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故而才懷疑過自己的身世,故而纔會對母后,對張家,打心眼裡親近不起來。

他忘不掉那些惶惶不安的日子,好似下一刻母后就會拋棄掉他,將他太子之位,將他的一切都給蔚悼王。直到那個小東西早夭後,他才略略安穩。

而那小東西夭亡時,母后的那份傷心……好似比父皇去時更傷心幾分。

父皇啊,又是怎麼去的……?!還不是怪那個女人!

壽哥冷冷的盯着眼前還在惺惺作態的張玉嫺,厭惡猶如潮水一般呼嘯涌來,一波又一波,無歇無止,直讓他覺得分外噁心。

太后,金太夫人,張家的女人。周家的女人。宮裡的女人。那些試圖接近他攫取利益的女人。

女人,一個個的,就是這樣的虛情假意,令人作嘔。

壽哥忍無可忍,忽然就發作起來,甩手一個茶盞丟出去,正落在張玉嫺腿上。

張玉嫺也是三寸金蓮,原就是站不那麼穩當的,猝不及防之下,腿上一疼,哎呦一聲跌倒在地。

她猶自不知發生了什麼,一雙眼中已帶了淚,還努力的模仿着姑母的梨花帶雨模樣,哀哀切切喚了聲“表哥”。

她自覺地委婉動聽,惹人憐愛,落在壽哥耳裡則是呱噪異常。

壽哥見她這樣也是張太后尋常爲張家同父皇求情時的表情,心下更恨,怒意騰騰而起,甩手便連茶壺都丟了出去。

倒是沒照人腦袋上招呼,而是落在了張玉嫺腳邊,泥壺迸裂,茶水多數濺到了張玉嫺裙上,打溼好大一片裙襬。

張玉嫺這才真的嚇着了,完全不知道皇帝表哥到底怎麼了,發這樣大的脾氣。

她……她從來沒見過皇帝姑父對姑母發脾氣的……一時竟不知道怎麼應對纔好。

還是劉忠過來勸了壽哥,壽哥只冷冷丟了一句,“有多遠滾多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又吩咐劉忠,“知會坤寧宮,以後沒品階的外臣之女,少宣召覲見。”

劉忠應了一聲,又揮手叫幾個躲得遠遠的扮作小廝的小火者過來,架了張玉嫺出去。

張玉嫺又驚又俱,又羞又惱,有心撲過去問問自家錯在哪裡了,要受這恥辱受這樣重的罰,可到底不敢,被兩個丫鬟強扶着離開,越想越是傷心,竟哭了一路,兩隻眼睛腫得桃子一般。

這纔有後來趙彤她們遇見張玉嫺那般狼狽模樣。

張會蔡諒等人都是天子近臣,自然有交好的小內侍,那邊衝突很快便也就知道了。

沒等張玉嫺梳妝完畢回到流觴亭,這邊蔡淼、趙彤也曉得了緣由。

趙彤見自己猜中了張玉嫺果然是去找了壽哥,不由咂嘴小聲嘀咕道:“可真是,便是皇上許張家再出一個皇后,怕是文武也不許的呀,要不張家怎麼多數找親戚家的姑娘,張玉嫺可真是,嘖嘖。”

蔡淼笑眯眯道:“她原就不是聰明的,懂個什麼。可好,這下她是半點兒別想了,貴人想是着惱了,竟連宮門都不讓她進了,哈哈,想起來就開心,約莫祖母也得了信兒了,怕也是開心的。”

楊恬則搖了搖頭,並不參與她們的討論,她不喜張家,卻也沒法子對一個被羞辱了的姑娘幸災樂禍。

少一時張玉嫺回來席上,蔡淼特特看了,見她雖處理過妝容,可眼睛的紅腫是根本掩蓋不住的。而張家那邊不知就裡的姑娘如張玉婷這樣的,便直接出言詢問。

張玉嫺推說淨了面只覺得雙目灼痛,多揉了一陣子纔好些,因此揉紅了。

這樣的謊話卻是連十歲張玉婷都騙不過去的。

張玉婷嘟着嘴一直追問到底怎麼了,是不是被欺負了,露胳膊挽袖子就要去報仇的架勢。

張玉嫺正不耐煩應付她,擡眼瞧見了那邊橋上望着這裡的蔡淼、趙彤,心裡一涼,想她們也都有兄長親人在皇上身邊,只怕……已是知道了方纔的事兒。

一時心下大恨,她真想今天來這裡的所有人統統去死,去死,再沒人知道她曾出醜纔好。

蔡淼,趙彤,……楊恬,還有吳錫桐那個賤婢!張玉嫺見吳錫桐好好站在楊恬那邊,就知道她沒碰上榮王,又投靠了楊恬,更是氣結。

張玉婷還在耳邊喋喋不休問着怎麼了怎麼了,張玉嫺煩躁不堪,便指着那邊橋上,挑唆張玉婷道都是吳錫桐害了她,楊恬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把吳錫桐拉過去看她的笑話云云。

張玉婷雖是年紀小,魯莽衝動,卻也不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也知道蔡淼是郡君,趙彤也是貴女圈子裡也有名號,她當然不會去惹。

柿子要挑軟的捏,楊恬不過是個四品官家的女兒,吳錫桐更是泥裡的人物,張玉婷新仇舊恨加在一塊,便像個小炮彈一樣,怒氣衝衝跑到那邊橋上,一把揪住吳錫桐,上去就要扇耳光。

趙彤也是跟着武靖伯府人學武長大的,要說上陣殺敵是不能,對付個小姑娘還是綽綽有餘,當時一拽吳錫桐衣襟將其踉蹌拖後一步,堪堪躲過了巴掌,口中嬌斥道:“幹什麼?!”

張玉婷氣呼呼道:“我自打我家人,要你多管閒事!”說着便搶上一步推了吳錫桐一把。

蔡淼也在一旁喝道:“要教訓你家人就滾回你家教訓去!今日這是什麼地方,豈容你撒野!”

張玉婷瞪了蔡淼一眼,卻又見到吳錫桐一臉平靜泰然自若的樣子,忽然就冒出更大火氣來,她就是看不慣吳錫桐這目中無人的樣子,明明是個窮酸秀才的女兒,賣給她家做奴婢她都懶得要,還拿喬作這幅樣子出來!

張玉婷衝過去使勁推搡着吳錫桐,口中罵着賤婢,好似瘋了一樣。

趙彤伸手要去扯張玉婷,蔡淼卻一把攔了,朝橋下努努嘴,低聲道:“讓她們自己家鬧去,咱們別管。”

說話間,那邊跟着張玉婷的丫鬟僕婦也都攆了上來,七手八腳去攔張玉婷。

吳錫桐瞧見人來了鬆了口氣,也鬆了勁兒,張玉婷卻是倔脾氣上來了,連推帶踹,比尋常力氣更大了幾分。

吳錫桐一個沒留神,竟被張玉婷從橋上推了下去。

短促的一聲尖叫,隨後響起巨大的落水聲。

蔡淼這才變了臉色,厲聲高喊僕婦下水去救人。趙彤也後悔不迭,跺腳道:“早知道我就出手攔了,把那小丫頭片子丟水裡也不會讓她掉水裡呀。”

原是氣頭上無心之語,卻好巧不巧落在張玉婷耳中。

一衆僕婦都顧着掉下水的吳錫桐,沒人再來攔了着張玉婷了。張玉婷又絲毫沒覺得丟個人下水會怎樣,反而覺得立下個壯舉,替姐姐出了氣,正是氣焰高漲時,一聽趙彤說要把她丟下水,登時又火了。

抽冷子瞧見她們都在白玉欄杆邊觀望水中,指點僕婦救人,張玉婷又一下衝過去,狠狠的一推楊恬。

楊恬本就焦急,探頭去看吳錫桐是否露出水面,忽然就覺得背後大力襲來,身體隨即懸空而起,竟大頭衝下栽了下去,一瞬間腦子一片空白,耳邊迴盪着一聲聲尖叫……

很快,冰冷的春水就將她的身體包裹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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