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太原府順風標行
“安化王反了?!”
標行內賬房密室中,總鏢頭邢大樁驚得幾乎跳起來。
因有成祖這位藩王造反成功的祖宗在,時人聽着藩王造反都不免精神緊張。
邢大樁對面是兩個風塵僕僕的漢子,顯見長途奔馳而來,一臉疲態,幾乎是癱倒在椅上,不住的往口中灌着茶水。
因着劉瑾的罰米輸邊政策,不少受罰官員光靠自家僕從是無法送米糧到九邊的,所以一時間鏢局的生意大好。
順風標行藉着這東風(歪風)迅速發展起來,在山陝甘寧各處都立起站點。
隨着這幾年經營,交通網越來越完善,消息傳遞也極是快捷,因有遼東馬匹供應,田豐又搭上了這邊牧場,馬匹充裕,這一路換人也換馬,速度堪比驛站八百里加急。
聽得邢大樁的話,其中一個漢子囫圇拿袖子擦了嘴邊水漬,便點頭道,“要不怎麼說不趕緊將消息送給豐爺纔是。咱們緊趕慢趕搶先回來,只怕一兩日內,消息也會到山西各處了。”
延綏馬市開放時趙弘沛帶着陸二十七郎過去籌謀商路了,是李熙與田豐留守山西。
田豐如今管着整個西北的順風標行,消息都是他這邊處理的。只是他這幾日恰往大同去了,如今太原府只剩下個李熙。
邢大樁反覆看了那密信,點頭表示會妥當安排,便叫人攙了兩個漢子下去好生休息。
他則騎上馬趕過去知會李熙一聲。
李熙的宅子離着不遠,邢大樁這還沒進大門就聽得裡頭琵琶聲聲,不由問門房可是李世子在宴客?
李熙雖還沒受封世子,但豐城侯就這一個嗣子,早晚也都是他的,外面擡舉人便都這樣叫了。
因都是熟人,也不用什麼等着回稟,門房笑着引邢大樁往書房去,道:“沒客人,是世子爺要鬆乏鬆乏。”
他們這一路走過,只聽得花牆外鶯聲燕語,卻是那邊李熙攬着粉頭,喝着小酒,聽着小曲,一副富貴閒人做派,好不愜意。
邢大樁臉上登時便不太好看。
他也是綠林中數得上號的人物,後跟了田豐進了標行,雖如今正經標行當差,可也只聽命于田豐,與那什麼姓李的姓趙的全不相干,不高興了面子都不給的,更別說什麼敬畏了。
這會兒他生氣,是爲自家頭兒不平——
他們的頭兒田豐那邊忙得什麼似的,恨不得一個人劈成八半用,這位李大爺可好,只顧自家高樂去了!
那邊當是有人過去稟報了,沒一時樂聲停了下來,有姐兒謝賞聲,有姐兒拿腔拿調癡纏聲,着實有些混亂。
邢大樁是強壓着火氣沒罵出來。
而李熙那邊抽身出來,也沒更衣,身上猶帶着酒氣,轉出花園子進了書房,瞧見邢大樁,沒端什麼架子,笑着拱手道了聲總鏢頭辛苦。
邢大樁面色稍緩,指了指密室方向。
李熙知是要事,立時收了臉上笑容,不由鄭重起來。
進了密室,接過邢大樁手中的密信,李熙只一瞥便也是大驚。
“安化王反了?!”
他同樣下意識喊了一句。
卻也沒要人回答,李熙一目十行迅速看完了信,口中又反覆叨唸着“安化王反了!”這聲音裡已是壓不住的興奮。
說起來,李熙這幾年過得真是不大如意。
當初是他聰明,先過繼到李旻膝下,藉着張永與丘聚的矛盾、張會與會昌侯孫銘的矛盾,上下奔走,拜了張永、張會和沈瑞的山門,硬生爲李旻謀劃着承襲了豐城侯。
李旻倒也知恩,對他這嗣子視同己出,坐穩了爵位後屢次上摺子爲李熙請封世子。
只是皇上那邊一直沒準。
精明如李熙如何不明白,皇上是抻着他,直到他立功才肯封的。
當初他主動請纓想討個幹實事的差事,揣着火熱的一顆心跟着趙弘沛來山陝,也是奔着立功來的。
卻不想這邊形勢複雜,官員、宗藩、邊軍、巨賈,各種關係盤根錯節,竟是處處受制,遲遲也未能打開局面。
再看沈瑞那邊真將登州打造成蘇鬆一般,又升了官兒,他如何不眼熱——早知道當初就求着跟沈瑞了,真真失算。
如今,總算又有個機會擺在他面前了!
“安、化、王……”李熙口中翻來覆去嚼着這幾個字,臉上露出個略顯猙獰的笑來。
邢大樁瞧李熙這樣子,以江湖客的思維,自覺地是理解的——有人造反,自然就需要有人平叛嘛,李世子樂成這樣,怕是惦記着軍功吧?
聽說這位過繼的爹在京中掌着府軍前衛呢,都是官兵,人頭熟吧?恰好那個張公公現在兼着寧夏鎮守太監,把這李世子塞進兵營,想來不難。
就是嘛,這位的功夫,嘖嘖,那是三腳貓都不如的。
那所謂騎射,不過是紈絝子弟遛馬吧,弓能不能拉開都得兩說,去了兵營不是拖後腿嘛!
邢大樁對文弱公子哥兒一般的李熙是壓根瞧不上的,心下暗暗盤算着,豐爺卻不過面子只怕要挪出幾個好手來護衛李世子,還真得琢磨琢磨讓誰跟着去——沒準兒兄弟們命好,能撈個小功勞呢。
果然那邊李熙鄭重道:“大樁,你也知此事緊要,現下你把人手攏一攏,有大用。”
求人就是不同,叫得忒也親熱。
邢大樁倒也應得爽快。
卻不想李熙分派下來卻全然不是他想得那般。
“留幾個好手盯着晉王府……”
“把能調的人手都調出來,立刻趕往汾州,盯着慶成王府各處。”
邢大樁唬了一跳,下意識道:“盯着王府做什麼,難不成……也都是要反的?”
李熙擺了擺手,只道:“這種時候,總要防備一二。”
邢大樁卻不容他含糊,直言道:“李世子,咱們就是走鏢的,又不是錦衣衛,咱們去盯梢套話的,行。可旁的,做了,就是與官府爲難,被打成匪寇可就再難翻身了。”
他是不懂政治,但綠林出身,對官府剿匪的道道可是明白得緊。
李熙想了想,又道:“是我思慮不周。大樁,我記得你同徐儀徐千戶有些交情,你備份禮,去尋徐千戶吃酒。”
邢大樁呆了一呆,合着,我們不行,就得去搬來行的上?可,你當錦衣衛是咱家鏢師啊?!這是吃酒就能搬來的人物嗎?!
“李世子,在下可沒有這樣的面子。”邢大樁不客氣道。
李熙卻閒適的整了整衣襟,道:“你且放心,我往沈參議府上去,回頭便去尋你。”
這沈參議,說的乃是蘇鬆沈氏先前的宗子,長房長子沈珹。
沈珹當年外放山西爲布政使司右參議,因着賑災有功,藉着京察打點一番,轉了左參議,只是離着參政始終還差一口氣。
自從沈家分宗、賀家倒臺,沈珹與其他兄弟就越發遠了,如沈瑾、沈瑞成親都是禮到人沒到,尋常節禮也只是平平。
不過,趙弘沛到山西時也曾帶着李熙拜訪過沈珹,沈珹倒也沒拒之門外,相反,倒是搭手幫了些小忙,彼時還讓沈瑞沈理十分詫異。
這些內情,如邢大樁這樣的人是不會知道的。
若是田豐在,許會仔細斟酌這種時候讓不讓李熙去找沈珹。
可在邢大樁眼裡,沈珹就是沈家人。
順風標行有沈家一大股,他邢大樁如今端着的是沈家的飯碗,李熙去找他東家的族人,那他有啥好斟酌的,好生備禮也就是了。
*
沈珹置的宅子離布政使司略遠,外觀不大起眼,內裡園子陳設亦是尋常。
而沈珹本人一身家常道袍,看上去樸素得簡直不大像江南望族子弟。
李熙卻是知道,這位在山西任上絕沒少撈。
人都道山陝邊關,是苦地方,可實際上,山西的豪商,家資絲毫不遜於江南!
山西平陽、汾州之地一直較爲富庶,也有經商的傳統,平陽的解州還有着現下山西最大的鹽場。
潞安、澤州則自古便是南北轉運要道,又有絲綢產業、煤鐵冶業。
尤其澤州大陽鎮冶煉發達,手工制針那是享譽天下。
當初山西行省提出“開中法”,便是這四地商人最先響應,亦最早獲利。
尤其解州的鹽,使得鹽引不必非取“淮鹽”,更爲這些晉商提供了便利。
這四地商人由此崛起,時人筆記稱“富室之稱雄者,江南則推新安,江北則推山右(山西舊稱)。山右或鹽,或絲,或轉販,或窯粟,其富甚於新安。”
“平陽、澤、潞豪商大賈甲天下,非數十萬不稱富。”
即使後來開中法停了,那商路已是趟出來了,至今往蒙古去的商路仍牢牢掌握在幾大豪商手裡。
這些大豪商當然也會各找靠山,且山西官場上上下下自然也都會打點到,處處有人給撐腰。
是以趙弘沛、李熙雖可稱一句侯門公子,背後也有大勢力,卻也是強龍難壓地頭蛇,動不了這些商賈分毫。
想從這些人手中拿下最賺錢的通蒙商路來“爲皇上分憂”,那是別指望了。
沈珹倒是幫趙弘沛牽線搭橋過,將他們引薦給一些商賈,邊貿沒指望,倒是把山西的一些特產運往山東銷到海外也算過得去的買賣。
因打過交道,李熙登門,沈珹便十分和氣。
然當他看到了那信箋上的內容,那笑容便凝在了臉上,立時便打發走了一應伺候的下人,又叫人遠遠守在院子裡。
沈珹語氣極差,近乎訓斥道:“布政使司衙門還不曾收到信報,這是哪裡來的消息?這種消息也是能混傳的?!還巴巴送來本官門上!”
李熙毫不在意的一笑,道:“咱們順風標行和八仙車馬行的消息,沈大人還不知道嗎?左不過這一兩天,衙門大約也會有信兒了。”
他傾了傾身子,道:“我這不就緊着來找大人,好叫大人早做打算。”
沈珹其實心下對這個消息信了十成十,面上卻仍是黑沉着臉,冷聲道:“李公子莫要玩笑,山西府有何打算自是要布政使大人做主,本官豈有越俎……”
還不等他說完,李熙已搶着道:“我已着人看着晉王府和慶成王府了。”
沈珹登時臉色大變,拍案怒喝道:“你好大的膽子!”
李熙哼笑一聲,道:“朝廷諸公對宗藩一向慎重,這個我是知道的,不過大人應更清楚,這幾年來,慶成王府惹了多少禍端,皇上申飭了多少回?”
慶成王府那些儀賓作奸犯科委實太多,皇上厭煩慶成王府也是擺在明面上了的。
實際上,慶成王府又何止幾個儀賓爲惡呢!
當初南海郡君闖去京城被遣返回慶成王府並下旨問罪後,慶成王就曾上書痛陳他子女兒孫不孝,說了包括南海郡君在內的許多郡君、鄉君及鎮國將軍朱奇滔、朱奇浙等諸多不法。
雖說當時是以退爲進吧,但也確實就是有那麼多不法事的。
慶成王有多少子孫呢?現任慶成王朱奇湞記錄在冊的成年子女就有九十多人!
據說首代慶成王有子百人。
慶成王乃是晉王一脈,晉王系共有郡王二十四位,這子嗣不是一般的繁茂。
那些郡王、將軍、縣主、郡君紛紛出去建府造宅,如現下的汾州城有半數地方是慶成王府的,另半數呢,屬於另一位晉王一系郡王——永和王。
除了官衙還在城中,百姓都被擠到邊角地方了。
這樣多的龍子鳳孫,哪個不是眼高於頂,視百姓如家奴,爲禍地方的事哪裡會少了。
冒出頭的、被申飭的不過是一個慶成王府罷了,可實際上,山西宗藩實是大問題。
“皇上的意思,大人不知道?”李熙直視沈珹,咄咄道。
沈珹一時語塞,進而有些惱羞成怒,拍着案几喝道:“李公子倒是要來教導本官了?!”
“不敢。”李熙說着不敢,卻不曾移開視線,口中更沒有半分退讓,道,“山西宗藩如今是個什麼境況大人不知道?”
“山東清丈田畝,宗藩那邊清出來的千頃有餘,這還是不好從嚴呢。山西可敢清丈?”
“我細細查算過,山西境內有親王府三,郡王府七十四,藩府宅邸逾三千!(指輔國將軍、縣主、郡君等的宅邸)”
“而莊田,僅晉王府就有四千餘頃,各親王郡王、將軍縣主合計只怕不下兩萬頃!”
“大人在山西多年,熟知山西民情,這山西,一共有良田多少畝?”
“奪了田,還要爭水,百姓要麼沒田,要麼有田無法引水澆田,一年又能得多少收成?”
“有了收成,又有多少如當初南海郡君儀賓那般兜攬解納稅賦、敲詐勒索小民的?”
“‘民以食爲天’、‘地爲民之命’吶,大人!”
一句句皆如利箭。
刺得沈珹一句也答不上來。
這是多少年積弊了,打宣德年間起就是困擾山西的大問題了。
山西大小官員誰人不知?
歷代皇上不知嗎?!皇上太知道了!
那,皇上又想怎麼做呢?
當今,早就厭惡慶成王府了。
正德元年又有山西流民往京城去險些驚了聖駕的事。
皇上豈會不疑心晉王府?只怕對晉府也是多有不滿!
但能怎麼樣呢?
靖難之後,事涉藩王,朝廷總是謹慎再謹慎,生怕逼反了藩王,再逼出成祖那樣的人物來。
再是不滿,也不過是敲打敲打,沒有天大的錯處,也不能削藩。
這些年,藩王除國的,都是“無子除國”。
偏在山西的這羣宗藩,個頂個的能生,真要子子孫孫無窮匱也!(這讓孝廟和當今這子嗣不豐的情何以堪,哎。)
而今,安化王反了!
同在西北,安化王與其他藩王可能沒有絲毫聯絡嗎?
可能的。
但,誰在乎呢?
就算真沒有,也,“可以讓他有”。
造反,那就是天大的錯……
削藩,貶爲庶民,名正言順。
沈珹額角有些見汗,他想到了這些可能性,但是,他能做什麼?
他艱難的吞了口口水,咕咚一聲,聲音大得驚了他自己一跳。
李熙仍是那副笑模樣,聲音低沉,道:“大人也是知道,這山西邊貿裡,有晉王府多少抽紅?!慶成王府還有幾位儀賓好能耐,能直接搭上那邊的商賈?!嘖嘖,草原上,都是騎馬挎刀的,誰知道是商賈還是馬賊,還是騎兵呢……”
沈珹瞳孔一縮,半晌才道:“你與本官說這些,又有何用?本官也不是那能做得主的。”
李熙卻道:“大人在參議任上也有年頭了。”
沈珹臉上更黑了。
當初他爲宗子,不說舉合族之力供給他也差不了多少。
宗房經營族產,落下的那許多銀錢,讓他在京中走關係探門路時出手闊綽,很容易達成心願。
彼時他伯父沈滄、舅舅賀東盛都身居高位,很是提攜於他,他也算是仕途順遂。
那會兒九房的旁支沈理中了狀元郎,又娶了閣老的女兒,他還很是不服氣了一陣子,明裡暗裡較着勁。
可如今再看呢……
分了宗,族長歸了五房,族產交出去,宗房還落得族人埋怨。
沈理一躍成了湖廣佈政使,從二品的封疆大吏!
便是沈瑞那個小娃兒如今品級都在他之上了!
他呢,三年又三年,這多少年了,還在個參議的位置上打轉轉!
他不想上進?!
如何會不想!!
沈瑞升官快靠的什麼?——爲皇上分憂吶。
如今,眼前,就可以爲皇上分憂!
把晉王府乃是山西幾家不大安分的王府統統打成從逆,山西地面就清淨了。
皇上會如何犒賞其功?
沈珹死死盯着李熙。
他,還有一樁隱憂。
他的長子,沈棟,自那年“松江倭禍”中“失蹤”後,一直也沒有消息。
他知道,那是被寧藩擄去了,可這麼多年,也沒人來聯繫他。
二弟沈珺往南昌去了,這些年卻也沒能尋回小棟哥。
他養那麼大的兒子,又是個讀書種子,那是錐心刺骨的痛!
不盼着兒子活着嗎?
不敢盼!他現在寧可兒子已經死了!
若寧藩一直捏着他兒子,別說終有一日會拿小棟哥來脅迫他做什麼。
就算,什麼都不做,他日寧藩敗露,小棟哥也會牽連到他這親老子的。
所以,他得做點什麼。
堅定的擁護當今皇上的正統地位,堅決反對一切的宗藩,纔不怕被人說“通藩”!
“我……本官……我這樣的位置,便是有心,只怕也是無力。”最終,沈珹緩緩開口道。
李熙笑得真誠極了,“查謀逆的事兒當然不能讓大人您來。不過是大人一片忠心,出面與錦衣衛徐儀徐千戶說上一說。這查案嘛,還是錦衣衛拿手些。”
沈珹眼神閃了閃,微微點了點頭,“是這個道理。”
李熙的笑容就更燦爛了些,再次湊近沈珹,道:“大人吶,延綏能開馬市,大同,一樣能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