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儲慣會體察聖意,不過作個孤臣姿態,不會是真個將你推去河南的。”
閣老府內書房裡,王華端坐書案後,端着茶盞慢條斯理品着茶,口中語氣雖雲淡風輕,卻是滿含嘲諷。
樑儲原就不屬於任何一位閣老麾下,皇上直接召他入閣便有讓他制衡其他閣老意思。
樑儲果然深諳帝心,甫一到京就先把沈瑞提溜出來往泥潭裡丟,順利將自己擺到王華、楊廷和對立面上,做足了姿態。
且沈瑞近來參與抄家亦是風頭正勁,敢拿沈瑞出來說,更顯出他幾分剛正不阿來,也能攏一波人心。
王華雖在武宗一朝才得以施展抱負,對壽哥是忠心耿耿,但正是滅了閹黨意氣風發時,被皇上這一手弄得也很是氣悶。
這火自然不能衝皇上發,也只能盡數撒在樑儲身上。
尤其樑儲要推沈瑞往河南,也讓王華氣憤異常。
沈瑞不止是王華喜歡的小徒孫,亦是王華所欣賞的那類能臣,王華是特別認可沈瑞在山東的所作所爲的,所以纔會鼎力襄助各項工程。
此番沈瑞提及想回山東,王華雖覺得朝局動盪、空位極多,他現下歸京也能大有作爲,但考慮到沈瑞所言沈家姻親故舊皆高官,也確實太打眼了些,且從仕途的長久規劃來看,回山東能主政一方要更好。
他日經營出山東來,既是大明的大幸,也是沈瑞的大功績,誰也奪不走掩不了的大功績。
憑這一項,將來在朝中得什麼高位都順理成章,再沒人能置喙。
哪成想樑儲這廝跳出來攪合了這麼一下!
旁人或許對河南境況不十分了解,模模糊糊聽說受災了有流民云云,身爲內閣次輔的王華卻是再清楚不過,河南現下的情形已是不妙。
大旱少糧,流民成匪,又有蠢蠢欲動的宗藩,這災如何賑能讓朝廷滿意?
皇上分明是要沈瑞留任京中的,樑儲還這番做戲,這派了別人去,將來賑災事弄得一塌糊塗,叫人說“當初派了沈瑞去就好了”,憑白被捎帶上得罪了人不說,反襯得他樑儲有先見之明似的!
更糟的是若這次賑災不成,下次是不是就要派沈瑞去了,彼時河南情況會不會比現在更不好收拾!
沈瑞也是同樣沒想到樑儲這番舉動。
因他與樑儲並無仇怨,相反,因着當初正德三年春闈貢院失火案中,樑儲曾在殿上直接言明已評過捲紙,叫破楊慎爲會元、戴大賓第二、沈瑞第三的名次,拒絕劉瑾焦芳毀卷作廢的提議,末了重錄考卷也出力甚多,算得是於沈瑞有恩的。
樑儲又是會試考官,是沈瑞正經的座師。
這些年沈瑞逢年過節一直都是禮數周到,即使是他外放、樑儲被劉瑾排擠去南京,這節禮也從沒斷過。
便談不上交情,總有一二分人情。
沈瑞不由自嘲,自家這都快成“賑災專業戶”了,哪兒受災都想得起他來。
“朝廷如今得了一注銀子,總該速速發兵剿平河南響馬了吧?”沈瑞因問道。
扳倒閹黨,國庫可一點兒不空虛了。以他得到的消息,河南的響馬也確實成了必須被重視的問題。
當年順風標行初立時是打着開封鏢局分號的名頭,彼時開封鏢局還介紹了幾個少林俗家弟子及武師過來。
因有這層關係,順風默認河南是開封鏢局這總號的“地盤”,這些年少往那邊設立站點,以免搶了開封鏢局的生意。
況且這幾年因沈瑞在山東,順風與八仙兩家也是主要精力都放在山東境內及山東往京中鋪設交通、信息網絡,捎帶着經營山西陝西。實無那樣雄厚財力人力四處開花,便不曾經營河南,河南的消息網也就沒那般靈通。
但田豐田順兄弟到底是蛇信子出身,總有些同行互相交換些消息,尤其是綠林消息,故此沈瑞也曉得河南境內已出了幾股匪寇了,只是具體災情到了何等程度尚不知曉。
提起河南局勢,王華也是有氣,不由罵起劉瑾來:“都是那閹豎攪的!清丈田畝原是好事,但也要分時候!又是天災又是人禍——藩王造反正是朝局動盪時,他這般一攪合,河南地方大族人人自危,哪個又敢出來安撫災民,誰人不怕被查糧田?!
“朝中河南籍的官員也是不知好歹!這等時候吵作一團,耽擱了賑災,生生讓災民成了流民,甚至落草爲寇!河南豈會不亂!還有地方上那些不作爲的酒囊飯袋,平時年景爲了多落些在口袋便敢報災好減免稅賦,真個有大災了,生亂子了,又怕影響仕途,竟敢瞞下不報,粉飾太平……”
王華是真氣得狠了,從朝堂罵到地方,將上上下下都罵了個遍,放才平復些許怒火,又叮囑沈瑞道:“樑儲這廝既薦你往河南,你便是想回山東,也別這會子跟皇上提。皇上也深恨那起子蠢物不中用,別恰撞上去,再拿你去救急。”
沈瑞口中應聲,心下卻不免苦笑。
他手中查抄寧藩私產的差事已是完成了,總要去跟壽哥覆命。壽哥要是點了他新的差事是留在六部之中,他難道會不提回去山東?
小皇帝的急脾氣,也不是能由得他拖拉的。
內閣大佬角力不止,又有皇上這般製造的“平衡”,他沈瑞夾在中間,根本做不得那左右逢源之事,還是早早抽身爲妙。
*
西苑,豹房公廨
“這可是大喜事!待朕好生想想,給你兒子取個好名字!”壽哥手舞足蹈,歡喜無限,一疊聲喊殿外劉忠往內庫裡尋賞賜小兒的寶貝來。
沈瑞原還滿臉喜氣,一聽壽哥要賜名,臉上的笑容登時便有些掛不住了。
卻是昨日山東快馬來報,楊恬誕下一子,母子平安。
沈瑞大喜過望,險些立時就衝去哪座廟裡上香謝過滿天神佛去。還是三太太笑攔了他,表示她替他去便是。
沈府裡歡天喜地張燈結綵,滿街分喜蛋撒喜錢,又急忙忙往楊家等幾處親戚家報信。
至親如玉姐兒、楊家婆媳、沈瑛妻子等聞訊都是親自趕來,問詢楊恬及新生兒的情況。
雖報的母子平安,但楊恬生產時還是頗爲兇險的,主要是她身體底子弱,偏孩子又養得壯實,胎兒大了生產時不免艱難。
產後一度出血不止,好在當時有十數位名醫、數位積年的穩婆在府裡,救治及時,總算沒有性命之憂。只不過這番虧損了元氣,總要調理上二三年。
當初沈瑞在山東推廣醫學院,各府都有設立醫學院性質學堂濟世堂,延請名醫講學,廣招學徒,又許醫者前來進修,還對濟世堂畢業出去開藥鋪、醫館者給予一定政府補貼。
這般這樣弘揚醫道,自是大受杏林讚許。
是以此番聽聞是沈夫人待產尋良醫以備萬全,許多非濟南府的名醫都是毫不猶豫的趕來沈府幫忙,末了也是大家合力斟酌藥方,又有人拿出收藏的珍貴藥材,才保得楊恬平安無事。
沈瑞原是爲世間多些良醫造福百姓,如今卻是自己也得了善報,收着這消息他一時也是感慨萬千。
而玉姐兒等女眷聽了,更是不住唸佛,都說是修了善因得了善果,要往廟裡好好拜謝佛主纔是。
晚些時候,下了衙的楊慎、沈瑛、毛遲、沈林等都趕來了這邊,府裡開了兩桌席,一家子骨肉共聚。
掌燈時分,張會也推開了繁重的公務過來了沈府,還帶了罈子醉仙樓的頂尖兒好酒來賀沈瑞。
他二人自那日料理了劉瑾後,就各管一攤忙碌起來,許久也未得相見,此時藉着喜事邊喝邊聊,越發盡興,直喝得酩酊大醉。
翌日便是該沈瑞御前交差的時候,既要進宮,喜得貴子這樣的大事,自要當面向小皇帝稟報了。
怎料壽哥這歡喜上來,竟要賜名。
沈瑞一陣陣頭疼,皇上賜名自是天大的體面,可他真心瞧不太上壽哥那起名的本事,瞧瞧這“豹房”,瞧瞧西苑那個“湖風樓”……
他乾咳一聲,委婉道:“謝皇上隆恩,只是沈氏族中子弟甚多,恐重了名去,起名甚是麻煩,且臣岳丈也早想妥了幾個男孩兒女孩兒名……”
怎料壽哥笑眯眯道:“無妨無妨,老師取老師的,朕取朕的,兩個名字也不多,你也可以自取一個嘛。”
又摸着短鬚,故作老成道:“回頭朕這舅父給他座宅子,立個什麼書齋,再爲他取個號……”
壽哥是楊廷和的徒弟,一直叫楊恬師妹,如今楊恬得子,他便開始以舅父自居。
好似覺得自己這主意絕妙,壽哥好不得意,又一疊聲叫劉忠回來,問西苑這片兒哪裡風致好,要賜個宅子給他外甥,住得近些,以後甥舅倆可以一起逛西苑玩耍。
還書齋!還取號!沈瑞簡直哭笑不得,小娃娃翻身都不會呢,皇上您這想得也忒遠了些!
他忙連連擺手道:“他小孩子家家的,萬受不起這樣大的福分。還請皇上收回成命!”
壽哥笑嘻嘻連道無妨,“舅舅給外甥的,你外道什麼!”真是越發扮舅父上了癮。
暢想了一番,壽哥這纔回到現實,又摸着下巴咂着嘴道:“那師妹這一時,也挪動不了,嗯,看樣要到明歲開凍,走運河上京,也穩當些。”
這雖說的是楊恬,卻已是明示要留沈瑞在京中任職了。
沈瑞起身恭敬一禮,直言道:“不瞞皇上。當年皇上對臣說,想要個繁華如南直隸的山東,臣一直不敢忘,這幾年只能說略有小成,但離南直隸繁華仍相差甚遠,臣想,紮紮實實爲皇上經營出這繁華如南直隸的山東來。”
壽哥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盯了沈瑞片刻,忽道:“這是楊閣老的意思,還是王閣老的意思?”
不再叫閣老們先生,已是生氣的表現了。
沈瑞並不惶恐,仍堅定道:“兩位閣老都希望臣留京爲皇上效力,是臣放不下山東,亦覺得,臣在山東,更能爲皇上效力。”
壽哥板着臉,冷聲道:“朕也同兩位閣老提過,要留你在六部做個侍郎。你若是嫌工部、戶部太忙,禮部也可。”
相比其他吏、戶、兵、刑、工部,禮部算是冷衙門口了。這便是閒置之意,算得是威脅。
沈瑞深深嘆了口氣,道:“皇上厚愛,臣銘感五內,只是,山東海貿剛剛推進,水師學堂也在籌建當中,又有多個外洋來的良種還在試種階段,須得一二年才能看得出是否適合本地、是否高產,還有羊毛紡線也有小成,如今山西通商,正是可試着推廣時候……皇上,臣實是覺得,這都是利國利民、能爲皇上分憂的大事。”
他頓了頓,道:“王閣老曾對臣說,在工部任職,向下推廣農械豈非更易。然臣自地方上一遭,深知,雖則朝廷下旨強令一地推廣,官民不敢違抗,但在沒看着實效之前,地方上從主官到百姓都是不願嘗試的,陽奉陰違,根本不會是朝廷想要的那種結果。
“蓋因地裡的莊稼不比其他,一旦錯過時令,只怕一年都沒有收成,那是百姓賴以生存的口糧!故此,想真正推廣什麼東西,是要讓百姓看到希望,相信這東西有用,能賺錢。
“那就要從地方上做起,做出實效來,用東西說話。山東的繭綢在遼東銷路極好,獲利極豐,遂從前無人問津的荒山如今都變成了人人爭搶的寶山,匠人學堂裡的養蠶專家也隨之極受百姓追捧。”
壽哥聽得入神,臉上漸漸去了嚴肅之色,忽地輕笑一聲,似喟嘆道:“沈二,當初朕讓你去濟南府做參政,你也是這般說,說登州丟不開手。”
他一揚眉,“後來你去了濟南,登州不也越來越好了嗎?如今又說離不得山東。”
聽得壽哥語氣輕鬆,沈瑞便一攏手,笑道:“不是登州、山東離不得臣,是臣心窄,捨不得山東。”
壽哥在廳裡溜溜達達走了一圈,站到沈瑞身邊,歪着頭問他道:“你是知道樑儲那摺子的,此時你提要回去,就不怕朕對你說,朕也想要一個繁華如南直隸的河南?”
沈瑞回望壽哥,苦笑道:“怕又有何用,只恐樑閣老以舊日印象高估了臣,臣無扭轉局勢之能。如今的河南,便是要賑災,也要有重兵隨行,以免匪寇來搶糧草。臣也想過山東這面可以暫且吸納部分流民,待河南地方穩定,再送他們歸鄉。至於河南當地田畝拋荒,則可先收歸……”
他未說完,壽哥已擡手打斷,道:“朕擬新設河南總兵,讓蔣壑過去,以平亂匪。”
這些時日蔣壑與沈瑞一併料理抄家事,他便知小皇帝是要提拔蔣壑的。但他還以爲張會從遼東回京當了這指揮使,壽哥會派蔣壑去遼東,卻沒想到是要用他在河南。
蔣壑曾隨其父鎮守過遼東、湖廣,剿匪是一把好手,倒是適合河南。
“河南不止有匪寇。”壽哥臉上笑容消失殆盡,沉聲道:“你也知,那些宗藩都是些什麼心思,還有鄭藩……還有,南邊兒。”
年輕的帝王眼中已有寒芒,語氣極冷,“河南這樣快亂起來,少不得他們推波助瀾。當還有,定少不了南邊兒那個的手筆。聽聞他兒子正在北上途中。這一路上……”
沈瑞知說的是寧王,這也是他的隱憂,一旦正嫡皇嗣落地,寧王造反也就近在眼前了。
“朕不瞞你,原是想留你在工部。”壽哥拍了拍沈瑞肩頭,道,“然你說的在理,在京中,再想推那些水利農械,地方上不動,也是枉然。你確是在地方上更得施展。”
“而今,朕不止需要一個能臣替朕料理河南賑災諸事,更需要一個明白人,爲朕料理好河南宗藩,守好河南。”他話鋒一轉,目光炯炯,直望着沈瑞道:“此去,比當初往山東要兇險,沈瑞,你敢不敢去?”
皇上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難道能說不敢?
其實這種情況沈瑞也早有預料,亦與沈瑛、張會探討過解決河南問題的一些方案。
只是不無感慨,就在兩個月前他還在和幕僚們商量着怎麼推動河南清丈,引豫糧入魯、魯豫交界設立官莊吸納河南勞動力,處處想的是用河南來造就山東。
如今……卻須得山東輸血扶起河南了。
當然,他原本的心願,就是把河南打造成大明的大糧倉。
無論怎樣,都比留在京中夾在各股勢力中間疲於周旋強些。
沈瑞不閃不避,直迎上壽哥的目光,道:“皇上既看重臣,臣願勉力一試。”
壽哥見他面上毫無懼色,不由歡喜,又使勁兒拍了拍他肩膀,道:“好個沈二!朕沒看錯你!”
又道,“你可是朕的左膀右臂,朕焉能讓你犯險!現下,晉你爲禮部侍郎,巡撫河南、山東,總制兩地軍務,總理賑災事宜。命高文虎爲參將,爲蔣壑這總兵的先鋒營,領兵三千先行往河南剿匪,順路,護你上任。”
對於升官沈瑞是有心理準備的,但原當不過是從山東布政使變成河南布政使,不想竟會是巡撫!且是巡撫兩地,給他偌大權柄!
“巡行天下,撫慰軍民”,巡撫可協調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揮使司三司,處理地方軍政事務,這是直接給河南、山東地方官頭上加了個太歲。
這般跨行省總制軍務的,沈瑞倒也不是頭一份,先前刑部尚書洪鐘就是總制湖廣、陝西、河南、四川等處軍務並總理武昌等府賑濟事宜。
後陝西軍務歸了楊一清管,現下又將河南剝出來交給沈瑞了。
沈瑞特殊之處在於他的京官職銜——禮部侍郎,又是可管宗藩事宜的!
既管了軍務,就能調度地方衛所軍將,又有高文虎這老熟人帶着三千兵卒,儘可聽他差遣,這既是最大程度上保障了他的人身安全,也是將他鍛造成一把利劍,以對付河南宗藩,以及,妄圖北上的寧王。
無論如何,這個結果比沈瑞預想得好上許多,他也真心誠意謝了恩。
因提及寧王,沈瑞將差事中的種種講了一番,便又提了張鏊之事算是報備。
壽哥聽到那些寧藩私產時,一直是噙着冷笑,直到聽到張鏊之名,才略感詫異的挑了挑眉。
然而,這位的關注點卻是有些跑偏,沒在意張鏊是否通藩,反倒咂咂嘴,道:“奇也怪哉,沈林這謝老先生的親外孫沒動靜,倒是張鏊這外孫女婿跳得歡。”
沈瑞……默默撇開頭,都不知道該作何表情了。
壽哥依舊是那調侃語氣,漫不經心道:“謝老先生也該是養老的時候了,不過張鏊既這樣想尋個長輩庇佑,那就,讓他丈人回京吧。”
沈瑞不免認真看了壽哥兩眼,以確認他這是玩笑話,還是……
卻見壽哥慢悠悠指了指他,道:“既你不肯去工部,那便讓沈理回京,做工部尚書罷。”
沈瑞足足愣怔半晌,直到壽哥哈哈一笑,表示君無戲言,絕非玩笑,他這才反應過來,再次叩謝天恩。
這消息是比讓他作巡撫還驚訝,更是驚喜!
王華、楊廷和都與他談論過這六部尚書侍郎的人選,哪個也沒想到沈理身上去。
原以爲因有謝遷,只怕沈理一二十年內不會回京中任職。這卻真個是意外之喜,這可是京堂!
沈理的能力也是擔得起工部尚書這擔子的,他雖不如李鐩那樣精通工程,但這些年在地方上,也已積累了足夠多的經驗,當能有所作爲。
沈理進京後,謝家若還剩下門生故吏,也只會投奔他去,還有張鏊什麼事兒。
有沈理這老泰山看着張鏊,張鏊怕也不敢輕易爲寧王做些什麼,便真有個萬一,沈理也可爲女兒和離,擺脫張鏊。
從哪方面看對沈家來說都是天大的喜事!
“沈理委實將湖廣治理得不錯。”壽哥如是評價,“朕看了摺子,他倒是用了不少你山東的法子。”
沈瑞笑應是,表示兄弟二人一直有書信往來,有了好的經驗做法也會互相交流。
湖廣先前也收了災,同樣匪寇橫行,其實沒比這會兒的河南好多少。有了沈理這份先例,沈瑞對河南也多了幾分信心。
既是如今接了河南賑濟,少不得要與壽哥“討價還價”。
沈瑞負責查抄事,清楚的知道多少銀子入了賬,自然要爲河南多討些賑災款。
而山東這邊主要是人事調動,壽哥應了沈瑞的舉薦,升萊州知府李楘爲山東布政使司左參政,調登州知府丁煥志爲兗州知府(兗州與河南相鄰),升登州同知林富爲登州知府。
如此,既可保山東海貿基調不動搖,也便於與河南互通。
沈瑞猶豫再三,還是道:“臣還想向皇上討一個人……臣竊以爲,若此人能爲河南水利工程盡一份力,則經營河南事半功倍。”
壽哥揚了揚眉,道:“你可是瞧上工部哪一個人了?這你族兄還沒接手工部,你便先來挖牆腳了。”說着哈哈大笑起來。
沈瑞卻是笑不出來,他低聲道:“臣,知李鐩李大人恐有重罪,但其在水利、營造上實是人才,聽聞成化年間,李大人在山西救災同時,廣開水渠,救得萬頃良田,政績斐然……”
壽哥驟然沉下臉來,冷冷打斷他道:“難道昨日張會沒告訴你清楚嗎?”
自然是說了。沈瑞抿了抿嘴。
張會當時嘆道,若是李鐩在他手裡如何會不來給沈瑞送信,實是李鐩之事乃皇上親自過問,也關在原內行廠的牢裡,衆人皆要回避的。又勸沈瑞不要沾手。
沈瑞也不是聖母,沒那普度衆生的心,但實是技術人才稀缺,不由得他不惜才——既是惜李鐩這水利人才,更是想保下李延清這軍事器械天才來!
即將到來的熱兵器時代,委實太需要李延清這樣有想法又有動手能力的技術人才了。
而現下他要經營河南,水利也是繞不開的一道坎。
正值黃河奪淮入海階段,水患頻發,須得行家來治理;而河南這幾年一些府縣的旱災,更是需新式農田灌溉工程來解決。
李鐩,他實在是想爭取一下。
沈瑞深吸了口氣,道:“張二哥已告誡過臣了,臣,原也不該提。但臣想,再重的罪過,不過一死……恕個罪說,臣以爲,一個死了的李鐩遠沒有一個活着的李鐩有用。”
“賜死李鐩,也不過震懾一時,三年五載,哪個還記得。
“而若讓李鐩,唔,哪怕以囚犯之身呢,回其原籍河南營建水利,他既能活命,又是爲故里,焉有不盡心之理?如此既是造福百姓,亦是爲朝廷分憂。
“若能修得一二得用百年的大型水渠,便是以他一命換得活民千千萬,受益數代,史書上也必有皇上寬仁厚德知人善用的美名!”
壽哥面色稍霽,卻一直沉默不語。
沈瑞覷着壽哥面色,又添上一個砝碼,“更何況,還有李延清,其于軍械上,無人能及。李鐩若論罪死刑,李延清便是得活命,朝廷諸公怕也不敢輕易委他重任了。而活一個李鐩,便更多活一個造軍械的奇才李延清。皇上您最知武事,就說這一件利器,會殺敵幾許?又活我軍士幾人?更能挽救多少邊關百姓!”
壽哥擡眼看了沈瑞半晌,方輕哼一聲,道:“甚好,這些話,你去同李鐩說。看他,肯不肯開口。”
這般一說,沈瑞倒不知接什麼話好了,他實不知李鐩到底犯的什麼事兒,壽哥想問出來的是什麼。
壽哥斜睨着沈瑞,正是問道:“你可知李鐩是什麼罪?”
然卻不是要沈瑞回答,他便徑自涼涼道:“曹雄給劉瑾的禮單子上,有兩件價值連城的寶貝,抄家沒抄出來,劉瑾咬死了不認,說沒這樣東西。王嶽則道只怕在劉瑾陰宅裡。而東廠有人揭發,劉瑾暗暗修了處陰宅,呵,還是個地宮。”
沈瑞不由愕然,是真沒想到會是這樣。
史上都說劉瑾謀反,但一個沒兒子的太監爲什麼要造反?便是成功了也是別人的兒子坐江山啊!
一個太監要當皇上,要引起多大爭議,朝野誰人會服氣?!他這位置,坐得穩嗎?
這樣一件費力不討好、又容易爲人作嫁的事,劉瑾是傻了麼纔去做!
但若是地宮,便又有不同,生不能成帝王,死後享受帝王陵寢一般的待遇,再謀個來生託生到帝王家,倒像是劉瑾這樣的內官能做出來的事兒。
而這私修地宮那可是大大的僭越了,說是“有謀反之心”也是辯駁不得的。
怪道劉瑾咬死了不說。不說,他還能往鳳陽守皇陵去,說了,他必死無疑。
至於李鐩,他曾爲弘治皇帝修過泰陵,劉瑾要修地宮少不得叫他參與。
他必然知道其中違制之處,當時劉瑾勢大,他沒敢說,現在,那就更不敢說了。
作爲參與者,乃“從逆”大罪,那是要滿門抄斬的。
所以,李鐩也只有閉緊嘴巴。
自拿下劉瑾後,皇上就調了王嶽回京。
當初劉忠讓沈瑞救王嶽時,就說了王嶽埋了不少人手下來。如今看來,那揭發劉瑾的東廠之人,自當是王嶽當年埋的線了。
真真應了那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了,王嶽先前用鹽商杜成事收拾了丘聚,如今揭出這樁地宮事,再收拾劉瑾,也是報了當初劫殺之仇了。
壽哥饒有興趣的看着臉色變換不定的沈瑞,揹着手繞着他踱步兩圈,似乎在等着他服軟改變主意。
然沈瑞終是垂首道:“皇上,臣以爲,一個活的李鐩,比死的李鐩,更有用。”
壽哥哈了一聲,揚了揚眉,忽的蹲下身,直視沈瑞,道:“你當下可是前程正好,還敢沾這事,就不怕被牽連?”
沈瑞擡眼道:“皇上是聖君,臣纔敢直言。”
壽哥嗤笑一聲,道:“沈二,你倒是會說,這般竟把朕也架住了。”說着站起身來,抖了抖袍角,道:“起來吧,就你去問問李鐩,劉瑾那陰宅到底在何處。”
沈瑞猶問道:“皇上可許李鐩往河南?臣也好知如何問他。”
壽哥扭頭望向窗外,忽嘆道:“李鐩、李延清於工程、機栝上,確都是可用之才。沈二,也只你這般一片公心,纔敢在這種時候仍來朕面前保他。”
他俯下身,點着沈瑞,道:“你便去與李鐩說,你查抄劉瑾宅邸,查得僞璽、玉帶等違禁之物,又有扇中藏刃,劉瑾日裡配其出入內庭,可見意在不軌,實罪大惡極。朕已下口諭,將其徇於市,凌遲三日,不必覆奏。”
“地宮之事,不會公諸於世。李鐩,以閹黨論罪,革職,許其歸鄉,參與水利營造。其子李延清因有功,功過相抵,降級留用,即刻往山西武學就任。”
壽哥大手一揮,大方道,“找到地宮,起出的金銀,就再撥半數與河南營造水利工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