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陸光祖之言,林延潮笑了一笑,這不失爲拉攏自己的手段,當年許國在時,他也曾這麼說過。
陸光祖通過這一次外察貶斥了申黨舊人,而決定採用一些朝野的名望之士,看來已經是打算爲這一次入閣佈局了,這是要先取得朝野清議的支持,爲自己製造人望。
其實不僅是這一事,在當年倒張鯨的事上,陸光祖率領南京上下官員彈劾張鯨,從那時起陸光祖就已經站在清議一面。
從此來看,陸光祖上位的方式與許國如出一轍,都是取得清議的支持。
但是要取得清議支持,必然在國本之事上與天子相沖突,天子會允許他入閣嗎?
至少從這件事上,林延潮看不出陸光祖的勝算。
當初天子默許陸光祖成爲吏部尚書,初衷是用一個強勢的吏部尚書來對抗一個弱勢的內閣,達到一個政治平衡。
陸光祖若晉爲內閣大學士,無疑打破了這樣一個政治平衡。陸光祖以爲達到一個獨大的地步就能夠入閣,而許國也是敗於此。
從北宋起立在宰相,歷代皇帝都採用一個異論相雜的策略,這就是政治平衡。
三人議定時,外面有官吏入內稟告道:“元輔來了。”
林延潮垂下目光,心底卻些看好戲的心情。
片刻后王家屏推門而入,林延潮,楊俊民一起起身見禮,至於陸光祖直到王家屏進屋這才緩緩從椅上起身,這分庭抗禮的架子是擺得十足。
王家屏穿着宰相的蟒衣,雖自有首臣的氣度,但看去臉色有些蒼白。他對幾人問道:“不必鬧虛禮,聖上如何?”
楊俊民道:“回稟元輔,真是僥天之倖,託聖上的洪福,火勢止於西廊下沒有蔓延至宮內。”
陸光祖也是道:“是啊,我等都是發愁,幸好元輔來了。”
王家屏道:“本輔身子抱恙,還是要多虧幾位替我主持大局。方纔本輔見諸位官員都回衙辦事,此舉極爲恰當,無需事事都等本輔來決斷,以免耽擱了朝政。”
陸光祖,林延潮,楊俊民等人都是稱是。
當即千步廊的值吏搬了椅登來請王家屏入座。王家屏卻並沒有坐,而是負手立在窗邊。
衆官員等倒了辰時以後,天子仍沒有派人傳喚。
這宮中失火,十幾位重臣來請天子起居。天子卻如此怠慢,着實令大家的臉上有些掛不住。
一直到了巳時以後,文書官李浚方纔倒了,對方道:“皇上口諭,昨日之火雖沒有燒至宮內,但至畿內民居焚燬實令朕心不安,此乃上天之示警也。朕必以此爲戒修省一番。衆愛卿關切,朕已經知道了,卿等先行回去就是,不必面請。”
白等了一個晚上?
不說王家屏,林延潮也覺得天子太不夠意思了。
王家屏聞言當即道:“百官久候了一夜,我等不見陛下實心中難安,還請公公轉達。”
文書官李浚道:“王先生,陛下旨意你也是聽到了。還請不要讓我等爲難。”
王家屏嘆道:“本輔任首輔數月以來,至今不曾面見過陛下一次,“內閣者帷幄近臣也,帷幄近臣都難見天子一面,百官會如何想?而今日西廊下失火,本輔也是難辭其咎,還請率九卿當面向陛下請罪!”
王家屏這麼說,林延潮也覺得天子有些過分了。
天子過去深宅宮中不見百官也罷了,但甚至申時行等閣臣偶爾還是見得。到了現在王家屏擔任首輔好幾個月了,還不見天子一面,這實在太說過不去了。
見王家屏一臉堅決的樣子,文書官也是道:“王先生真是令咱家爲難,那麼咱家就試着通報一聲吧。”
王家屏當即道:“多謝公公了。”
“不敢當。”
又過了半個時辰,李浚才返回道:“陛下口諭,首輔掛念之心,朕已是知道了,就請至乾清宮見駕吧!不過人數不必太多,只要數臣陪同即好。”
見此王家屏當即點了陸光祖,林延潮,楊俊民三人陪同他前往乾清宮面聖。
到了寢殿之內,仍是一道垂簾將君臣分隔。
但王家屏仍是率着幾位官員對垂簾行參拜之禮。
王家屏奏道:“西廊下之火驚動陛下起居,此乃臣等失察之過,伏望皇上寬慰聖懷,勿以小警介意。”
垂簾之後的天子言道:“西廊乃皇城腳下,皇城根的百姓遭到厄運,令朕心不安。先生不必把此事攬在自己身上,到時候撥些錢款重修民居,安置百姓即是。”
“陛下心念百姓,此社稷之幸,”王家屏道。
說到這裡,都是平常君臣奏對,林延潮見突然王家屏突然話鋒一轉突然道:“陛下,臣爲首臣數月,佐理朝政以來,深覺事事艱難。之前未見天顏,不敢妄奏,今日懇請面陳。”
垂簾後天子聞此好一陣沒有說話,半響後天子才道:“先生有什麼話就說吧!”
王家屏當即道:“那麼臣就斗膽直言了,自古人主一身,上爲天命所寵眷,下爲人心所依戴,一政令不時,或累萬畿之理。書有云,出入起居,罔有不欽,發號施令,罔有不減。蓋無一時至怠荒,減則無一時之缺。”
“自這數年以來,陛下端居大內,警蹕希聞,郊廟之祀不親,朝講之儀久廢,大小臣工有經年累月不睹天顏者。至於中外奏章,或疏入留中或票進不下,或日暮而始發票,或隔日而後批行,甚至接本與守科官員有延侯多日,不見一疏者。臣官居輔弼,職在贊襄,無能導主德於緝熙,變天工於寅亮,誠職責有虧也。”
林延潮越聽越是色變,王家屏這是什麼話?首輔不想擔了嗎?居然在天子面前說這些。
雖說他說的都是有道理的,天子這幾年來越來越是怠政,原先奏章當日則批,現在呢?日暮而批,再到隔日而批,甚至數日不批。
這都是天子日益怠慢國事之兆啊。
王家屏說到這裡,但聽聞垂簾後傳來幾聲沉重的呼吸聲。
半響後天子才道:“先生所言朕已是知道了,朕以後會注意的。”
林延潮拭了拭汗,心道就到此打住吧。
哪裡知道王家屏卻沒有停下而是繼續道:“陛下,此一事也,還有就是這幾日百官上奏,先起因於李獻可疏請國本之事而已,臣之前冒昧封還,意指此事關係儲君,陛下不宜盛怒,以損天親之愛。而李獻可出自臺省,更不可責罰,以塞忠諫之門。”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林延潮擔心地看向垂簾一眼,他不知此刻天子聽聞王家屏如此說是一個怎麼樣的臉色,又是怎麼樣一個心情。
林延潮壓低聲音道:“元輔……”
汗珠自林延潮額頭滴落,他數度目視王家屏,或者輕咳一聲都不能打斷王家屏的陳詞。
但見現在的王家屏已是額上青筋暴起大聲道:“之後陛下又罰,張棟,陳尚象,鄒德泳,杖孟養浩一百,舉朝士紳,遠方外吏見者無不喪氣,聞者無不灰心,誠不意聖哲之君,有此舉動,平明之世有此景光。這一切事由皆由臣救李獻可而起,臣因救一士,反累滿朝精英,此臣之罪也。”
“臣一切所爲,乃希陛下爲堯舜之主,而臣爲堯舜之臣,此之謂名垂千載由余榮。若臣拋名不顧,逢迎爲悅,阿諛奉承,此則爲許敬宗,李林甫之奸佞。還望陛下察臣憨愚,還召諸臣,以釋株連之罪。”
現在殿內無聲,靜得連一個針掉落都可以聽見。
林延潮各看了陸光祖,楊俊民一眼示意二人出面緩解局面,二人都是轉過目光,一言不發。
終於垂簾後傳來了天子的聲音,但聽天子緩緩地道:“這幾日卿不在朝,百官喜事激奏,肆意激擾,朕姑以薄罰而已。卿爲佐治,見此要名不義之徒,本當居中調停,緩詞解諫,卿卻徑直駁御批,故激朕怒,甚失禮體。今日朕怒起,卿又不忍受,假疾具疏而去,此乃人臣之義嗎?”
事情居然到了這個地步,天子與王家屏這竟是在殿內吵了起來了。
這下可是出大事了。自己可是一心一意要保王家屏在首輔位子上能坐得更久,但是他爲何卻故意激怒天子呢?
眼見王家屏還要再說,林延潮當即覺得自己不能再看下去了,當即大聲道:“還請陛下息怒,保重龍體!”
說到這裡,林延潮拉住王家屏的袖子,向他緩緩搖了搖頭。
王家屏見此苦笑一聲,而陸光祖,楊俊民此刻也纔回過神來當即道:“陛下息怒,保重龍體!”
眼見林延潮三人都這麼說,王家屏笑了笑,將官帽脫下跪在殿上道:“陛下臣有罪!臣請辭去首臣之位歸老林下!”
面前垂簾仍是沒有一絲波動,終於天子道:“朕顧念先生十年輔佐之功,不忍責罰。至於先生有疾,朕一向是知道的,先行回府調養數日,待身子好了再回朝輔佐朕!退下吧!”
說到這裡,垂簾後傳來椅子響動的聲音。
林延潮望去但見王家屏已是目中含淚。
隨即他重重的叩頭,口中大聲地道:“臣等恭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