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殿試。
三百多名新貢士們上朝殿試。
這一科會元乃吳江人吳默,但見他率領三百貢士魚貫進入。緊隨着三百貢士之後的,還有三百名得中副榜的舉子。
會試,鄉試都有正榜,副榜。
鄉試的副榜可以獲得進國子監讀書的機會,甚至可以直接參加會試。比如名臣于成龍歷史上就得中鄉試副榜,最後到了京師參加會試。
不過於成龍一直都沒有中進士,最後還是以國子監監生的身份出仕。鄉試正榜與副榜的比例在五比一,所以即便中了副榜也是足以自豪了。
而會試副榜也是如此,給落第舉人一個機會。
落第的舉人可以免費入國子監讀書,甚至可以去吏部候缺成爲一名官員。翁正春當年曾會試不第,然後去吏部候缺,最後補爲延平府教授。
當然會試副榜的名額也是很少。
但是這一次林延潮以禮部尚書的身份奏請天子,取了三百名會試第舉人入副榜。不僅給他們優先在吏部候缺作官的機會,同時讓他們入國子監並給予參加下一次會試的資格。
所以這一科副榜的三百舉人,都仰仗了林延潮纔有此機緣。
眼下他們隨着三百貢士之後前來紫禁城裡並非爲了殿試,而是向皇城叩拜感激皇恩。
當然最受人矚目的還是三百名新貢士,這一科最引人矚目的當然是吳默,其次就是名列前茅的史繼偕,翁正春,顧天埈,畢自嚴等人。
翁正春走在宮道上,清風拂過他的袍角,面對這金碧輝煌的紫禁城。他這一刻有些不知是真是假,十幾載落第生涯然後一朝登上金榜,實在是苦盡甘來,此中滋味實在難以言喻。
此刻身在他左右的舉人們倒是新鮮興奮。
殿試不作黜落,只要自己不作死,進士就是榜上定釘的事。
衆貢士們抵達午門前時,這時候宮裡鼓聲響起,百官從朝房裡步出。
一時之間,緋袍交映,百官們相對而揖。而一旁六七百名貢生,副榜舉人正好路過這裡,他們見當朝諸公威儀不少人愣住了,也有人爲了目睹當朝大臣的風采不免紛紛爭相上前旁觀。
頓時午門前一時吵雜,而翁正春也在此進退不得。
突然翁正春聽得一聲怒喝:“這裡是何所?爾等村野秀才敢如此放肆?來人給本冢宰趕出去!”
本來翁正春想聽是何人口氣這麼大,一聽冢宰二字,心道原來是當今吏部尚書,難怪如此威風。他們身成進士要先觀政三個月,然後才被朝廷選揀爲官。
一旦得罪了當今吏部尚書,被分配到什麼邊遠地方,好容易得來的前途就盡毀了。
當下官吏們上前驅趕,而衆貢士們聞言也是不敢說話,唯有幾個新貢士們低聲抱怨幾句‘好大的威風’。
正待這時一人道:“且慢!”
翁正春看去原來正是禮部尚書林延潮。
但見林延潮道:“新貢士爲了目睹當朝諸位的風采,故而爭相目睹,這也是賞國之光,利見大人嘛。”
聽了林延潮之語,不少官員都是笑了,頓時將氣氛緩和許多。
這賞國之光,利見大人出自易經乾卦利見大人之語。
無論是飛龍在天,見龍在田都是誇了衆官員,也是誇了衆進士。
吏部尚書陸光祖聞言看了林延潮一眼,肅然道:“大宗伯,所言在理。”
說到這裡,衆人都是緩了一口氣。官吏們不敢驅趕貢士,而是讓他們先行離開。
見這一幕,翁正春與衆貢生們心底都有評價。
有人私下道:“陸平湖身爲吏部尚書當然權勢極大,無人敢惹,但禮部尚書林侯官出面,對方也是要給幾分面子的。”
也有人道:“這幾年常言,張江陵,張蒲州,申吳縣去位後內閣無人,再也沒有賢相了。不過今日看來當朝諸公仍是英才濟濟。譬如幾位部臣裡如天官陸平湖,清強有識自不用多說,本兵石東明敢於任事,而大宗伯林侯官更有是才望,德望,清望,有他們在朝,內閣一時無人也是無妨啊。”
翁正春聞此倒是不以爲意,但見他正走之間,卻正好迎面碰見一名官員。
這名官員不是別人,正是盧義誠。
“原來是盧大人!”翁正春既碰到對方,但也不願多說,打個招呼就此別過。
不過盧義誠倒是滿臉笑容道:“兆震兄,得知你高中的消息,我不知如何歡喜纔是。”
“盧大人這……”
“誒,提什麼盧大人,以後大家就要同朝爲官了,還是如以往稱我爲誠之好了。”
翁正春聞言一時茫然,隨即釋然一笑,心底沒有半點波瀾地道:“好的,那翁某還要赴考,先行一步。”
盧義誠點頭道:“當得,當得。改日到舍下,讓我爲你慶賀一番。”
翁正春不置可否,遙遙一拱然後與盧義誠擦身而過,直往金鑾殿而去。
翁正春之前也不是沒想過高中時在盧義誠面前來出口惡氣,但真正高中後卻覺得出口氣的事已不那麼重要。
他看着面前的宏偉的金鑾殿突然想起,年少時父親攜他登山,一路疲憊登頂後,終於見到那旭日光芒萬丈之狀。
想到這裡他欣然一笑。
到了第二日,文華殿。
殿試的卷子已是從匣子裡打開呈放在案上,而十名讀卷官各坐於一小桌旁,然後圍作一圈。
然後殿試的受卷官持卷一一分於每個讀卷官的桌上。
試卷布完,每名讀卷官約有三十餘卷。然後他們纔開始批閱卷子。
殿試的規矩,一直都是‘圈不見點’,‘尖不見直’。
就是一張卷子上若用圈(第一等),則卷子上不可見點(第三等)。若是用直(第四等),那麼卷子上不可用尖(第二等)。
如此文華殿內,衆大臣們坐着批卷,一名讀卷官批完再呈送第二名讀卷官,然後依次轉下去。
一名士子殿試成績的好壞,其實很大就取決於第一個批閱卷子的讀卷官。
次輔趙志皋年事已高,精力很是不濟,但他偏偏是首席讀卷官。
批了幾卷後,趙志皋已是難以爲繼。
坐在趙志皋下首的陸光祖看了對方一眼,不由搖了搖頭。
他雖也是上了年紀,但目力精力都不遜色於年輕的時多少。現在的陸光祖既不老邁昏聵,也不年輕資淺,若能入閣當有一翻作爲。
陸光祖不動聲色已是批了十餘卷遞給下首的楊俊民,而上首趙志皋才送來了三卷。
他又看了其他幾名官員,包括下首的楊俊民都與他差不多,唯獨林延潮……已經將手裡的三十餘卷盡數批改完畢,正在開始看楊俊民轉給他的卷子。
陸光祖看了林延潮一眼,心底大生警惕之意,此子如此年富力強,若我他日入閣,恐怕難以駕馭啊!
陸光祖搖了搖頭繼續批卷。
又過半日,十位讀卷官已是各自不同。
趙志皋桌旁的卷子已是高壘,猶如堰塞湖般令人擔憂,陸光祖再看林延潮一眼,但見對方卷子也是高高堆起。
陸光祖頓時領悟,此子是不願在衆人面前顯長。
陸光祖目光一凝繼續批卷,他倒有心顯能,是衆讀卷官批閱最快的。
足足耗了一天(主要是等趙志皋)三百餘卷方纔批閱完畢。
最後衆人議定頭十二卷面陳天子御覽。
在一卷去留之上,兵部尚書石星與林延潮起了爭執。
但見兵部尚書持卷道:“今日殿試議的是中興二字,此卷下筆千言,文采斐然,議論也足有見地,所倡強兵富國十策雖說是書生之見,但也有一二值得稱道地方,唯獨這一句‘民爲父絕君,不可爲君絕父’實爲楊墨之言,非我儒者之意!故而吾以爲此卷不可面君!”
而林延潮是支持的,他道:“大司馬此言差矣,當年孟子有云,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此言何意?就是先家而後國的道理,我等儒者一生以修齊治平四字磨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就是由內及外的道理。哪裡有先治平,再修齊之說?”
石星與林延潮不是第一次掐架了。但見石星冷笑道:“此言荒謬了,吾爲兵部尚書,若是聽聞下面有兵卒爲天子去打戰,屢戰屢逃。朝廷拿而問之,此人說我家中有老夫要贍養,故而不敢死。你說難道我還要憑他是個孝子而讓他當官不成?”
林延潮道:“當年王吉有云,寧爲孝子,不爲忠臣,天下譽之。爲人子盡孝心,此是人之常情,而保家衛國此朝廷之義。士卒不敢戰而逃,是因爲朝廷不能爲他安頓父母,這是朝廷過失,又怎麼能怪在人子的盡孝之心上?”
“先孝而後忠,此乃人心,我等爲官爲學當本於此,別說大司馬就算是聖人也不可奪此理!而天下百姓若人人都能盡孝於父母,那麼也必人人能盡忠於國家。”
石星與林延潮爭執一陣,不少官員都是贊同道:“大宗伯所言在理,我等也不是常言求忠臣於孝子之門,這就是先盡孝再盡忠的道理。”
最後林延潮勝了石星一籌,將此卷面呈御覽。
石星聞此後黑着一張臉,這是他與林延潮的辯論中,少數幾次輸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