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師是什麼人?
大宗師就提學官。
提督一省學政,故而稱提學,或者是督學。
提學一般在提刑按察司裡掛銜,十三省提學,乃按察司副使,正四品官銜。
與曾教授,以及州縣學官學正,教諭這等學官不同。
提學官乃清要之職,清就是清流官,要則是權力很大。
提學官是院試考官,院試得中,就是生員,也就是秀才。
此外提學官還管轄一省之內所有生員。生員每年的歲考,由提學官主持,歲考不合格奪去功名,優異者可授廩生。
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而言,全省生員都是提學官的門生。最重要是若生員犯事,提學官有權利革除其功名!
這對於十年寒窗,一生求功名的讀書人而言,無疑是最可怕的事。
知府和提學官雖然都是正四品,但林延潮沒權力革除他們的功名,而提學官卻可以。所以張茂智,陳姓生員可以不懼林延潮,但唯獨懼提學官。
因此一句大宗師來了,張茂智和陳姓生員都是不寒而慄。
張茂智不由顫聲道:“府臺老爺,大宗師是你請來的?”
林延潮不置可否。
而陳姓生員聞言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張茂智目光中露出絕望之色,連聲道:“府臺大人,晚生知錯了!求你饒了晚生這一次吧!晚生下一次不敢了。”
林延潮搖頭道:“哪還有一下子?本府方纔是怎麼與你說的……勿謂言之不預也!“”
勿謂言之不預也!
張茂智瞬間想起,林延潮方纔說的那句“你不要後悔“,這就是“勿謂言之不預“。張茂智心底生起無盡的後悔。
正在這時,一名身穿四品官袍的老者來至府衙,衆儒童見了此人,連忙齊聲道:“學生拜見大宗師!”
林延潮則是降階相迎,作禮道:“歸德府知府林延潮見過督學。”
這老者笑了笑道:“林府臺不必多禮。”
這老者正是河南督學王鼎爵。這名字聽的很耳熟,與當今內閣大學士王錫爵不過一字之差。
沒錯,此人就是王錫爵是親弟弟。
王鼎爵乃隆慶二年的進士,曾任南京吏部郎中,現在官至河南按察司副使,提督一省學政。
王鼎爵與其兄雖交好,但性子卻與其兄不同,十分與人相善。他任河南提學時,從沒有聽聞過,有處罰下面生員的事。
對此張茂智及陳姓生員不由生此一絲僥倖之心來。
林延潮請王鼎爵入座,將方纔這幾人口供奉上,還有那份考題的書信。
待聽過江知縣,曾教授言明考題當場所出時,王鼎爵撫須嘆道:“宗海老弟,你在這歸德府知府的位上不穩啊。”
林延潮道:“慚愧,侍生年輕資淺,不足服衆。”
王鼎爵笑了笑,對張茂智道:“你就是虞城縣縣學張茂智?”
張茂智顫聲道:“回稟大宗師,學生正是。”
王鼎爵道:“你的名字,本官不是第一次聽過了,你身爲生員,卻營訟狀之事,甚至挑唆他人狀告官府。就算沒有今日之事,本使也要剝去你的衣冠,革去你的功名!”
張茂智大呼道:“學生冤枉啊!學生冤枉啊!”
王鼎爵道:“你冤枉不冤枉,這當由林府臺來審,但憑你這惡訟之事,革去你的功名足以!”
“來人剝去他衣冠!”
“是。”
提學衙門的差役,二話不說上前將張茂智的衣冠剝去。
沒有功名在身,張茂智欲方欲圓,不說林延潮,就是江知縣,甚至一名胥吏都可以將他隨意揉搓。
王鼎爵一出手,即廢除了方纔氣焰囂張的張茂智。
衆儒童一併駭然,王鼎爵擔任學政以來,雖一貫寬和,但不出手則已,出手則革去了一名生員功名,這纔是大宗師的威風。
林延潮道:“既是如此,侍生向督學請將這張茂智收押。”
王鼎爵撫須道:“本使只在糾正學風,至於其他之事,老弟請便。”
林延潮看向張茂智道:“張茂智,你如不再實招來,必悔之晚矣。”
又是勿謂言之不預嗎?
張茂智心底估計着,自己這一次是栽了,但未必不能活命,若將趙孟長他們供出來,自己則絕是……
正當張茂智要開口時,卻見外周陳濟川押着趙孟長等五名生員一併來至府衙。
見到連趙孟長都被林延潮拿下,張茂智心底的驚駭之情,已是難以用語言形容。林延潮怎麼拿他們,他不知這幾人的背景嗎?
反而趙孟長等人見王鼎爵出現在此,已是震驚。
身爲一省提學的王鼎爵出現在這裡,難道是巧合嗎?
一名生員開口道:“大宗師,學生冤枉,學生與幾位朋友在府衙前茶樓喝茶,不知爲何卻被府衙的人拿到這裡。”
另一名生員開口道:“啓稟大宗師,學生乃商丘縣生員,平日安心讀聖賢書,家裡在縣中冶素有清名。學生從未行過任何違背朝廷律令之事,這一點懇請大宗師明察。”
趙孟長道:“不錯,大宗師,學生還清林府臺對此事給我等一個交代,否則本地士林必由公論。”
這五名生員各個背景都不平凡,特別是這位趙孟長,其父乃是王府教官,其大伯更是南直隸任禮部員外郎。
王鼎爵沉默不語,林延潮看到這裡當下道:“本府不會冤枉無辜,數日之前的府試之日,爾等利用廩生的身份,溝通考場內外,將府試試題從考場裡抄錄後,暗自傳遞至考場外。”
“然後你們讓考場外的下人將考題透露給百姓,造成府試考題提前泄露之狀,然後又指使這位張茂智,作出了算命先生在府試前一日將考題賣給考生的僞證,爾等的目的就是在放榜之日,慫恿落榜考生,製造對官府不滿,然後醞釀成考生鬧考之事!”
林延潮此言一出,下面的儒童驚訝的目瞪口呆,原來今日之事,他們被人利用了。
那稱作趙孟長生員問道:“府臺大人,我等只是一名普通生員,如何敢行此慫恿考生鬧考之事。”
林延潮沉聲道:“原因本府就不多說了,本府只述事實。爾等怕與官府打訟狀,擔了風險,故而命張茂智,這位陳秀才出面,以爲民請命之名與本府打官司。”
“爾等躲在幕後,讓他人來替跑腿,不擔風險,就算萬一事敗,本府也會顧及你們生員的身份,以及背後的家勢,而不敢爲難你們。爾卻不知從府試第一日起,本府就接到風聲,故而在府試時內緊外鬆,明察暗訪將此事來龍去脈查得一清二楚。”
“你們有幾個人參與此事?在何處謀劃?又說了什麼話?本府比你們還清楚。本府知道你們會在府試之日,煽動考生鬧考,故而請動王督學大駕來此主持大局。本府言已至此,爾等還不知大勢已去嗎?”
趙孟長爲首的生員此刻都是驚駭的,說不出話來,原來林延潮早就布好了局,就等着將他們落網。
至於王鼎爵果真是林延潮請來的。沒錯,林延潮不能剝去他們功名,但可以請動一省提學官來革去他們功名。
“帶從犯!”
林延潮一聲令下,但見五名生員手下跑腿的下人,大約有二三十人,一併被草繩系困,一個個被推進府衙大堂。
押解這些人的府衙捕快當下稟告道:“啓稟太尊,這次府試弊案的從犯中,有此堂上五人的下人,也有府試監考兵卒,還有府學裡小吏,一共二十六名,眼下一併拿下帶到,無一人漏網。”
所有的人都被一網打盡!林三元真的好狠。趙孟長咬着牙心道。
這一刻連王鼎爵臉色變下道:“竟敢泄露府試考題,嫁禍給朝廷命官,堂堂正四品知府,都敢陷害,爾等還有什麼幹不出來?”
“鼓動儒童造勢鬧事,抗拒朝廷,此事本使若不是親眼所見,簡直無法相信。”
沒錯,王鼎爵是震動了,這幾個生員所行所爲,簡直喪心病狂。
對於生員而言,糾集對抗地方官,這是常有的事。吳中的生員,一旦對朝廷政令不滿,就聚集至文廟內哭訴,煽動士林以此對抗官府。
這招十分有效,地方官無不就範。
但這幾名生員已不是對抗官府,而是用府試泄題,製造科舉弊案,來打擊官府,陷害朝廷命官。
這樣的事十分隱蔽,多少科舉弊案後面都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此事很查出,能將此繩之以法的唯有林延潮一人。
林延潮不是一般州縣官員,而是正四品知府。
但見王鼎爵道:“本使身爲本省督學,豈容你們這些害羣之馬,敗壞學校學風。陳糾製造僞證陷害朝廷命官,與張茂智同罪,本使現革去你的功名,交由地方發落。”
“至於汝等五人一併在押提學衙門,嚴加看管。本使當稟告禮部,讓朝廷處置爾等。”
當下那位陳姓生員也被剝去衣冠,兩名府衙衙役將他押至張茂智身旁,將二人並頭跪作一處。
趙孟長五人則是被提學道衙門的人押作一處。
王鼎爵處置完畢,退至一旁。
當下林延潮坐回了正堂正位,一拍驚堂木道:“府試乃朝廷舉才大典,豈容小人作祟。本府於此事必追究到底,絕不姑息一人!”
“府試所取的儒童,也不會更改,更無重考之事,至於張茂智,陳糾二人以及一干從犯押下,等候發落。”
“退堂!”
這一刻場外儒童一併叩首,心悅誠服地呼道:“府臺大人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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