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從心底裡升起的疑惑,讓他禁不住問出了他一直以來都想問清楚的問題。“你……你告訴我,到底三叔和你談了什麼?爲什麼……爲什麼你們行事都這麼詭異!”
魏忠賢看着漸漸焦急起來的齊望,慢慢地嘆了口氣。“也罷,一直把你矇在鼓裡也不好,現在也該跟你說清楚了。沒錯,在剛剛出京的時候,你三叔就找了咱家,跟咱家提出了一個交易……”
“交易?什麼交易?”齊望睜大了眼睛。
難道那些指控竟然是真的,魏忠賢收買了三叔,把他從押送自己的人變成了自己的護衛?如果真是如此的話……那可就……
“他告訴咱家,他感覺這個差事不太尋常,咱家在路上恐怕會有性命之憂,甚至連他和你都未必能夠全身而退,辦完差事回到京城,所以他跟咱家提出,想要靠自己的身手,儘量保護咱家安全走到鳳陽皇陵……”
一開始三叔就感覺不妙了?齊望感覺有些暈眩。
既然這樣的話,那他爲什麼在京裡的時候不跟自己說?還一個勁地說沒問題?三叔,有什麼是需要瞞住自己的嗎?
“咱家當時很吃驚,沒想到他這樣一個小小的錦衣衛,竟然有這等見識……”在齊望還沉溺在繁雜的思緒當中時,魏忠賢繼續說了下去,“呵,初時咱家其實還沒抱上多少指望,後來才發現,你們兩個當真是身手了得,不過性格也都太……難怪在錦衣衛裡面混不出頭,進不得當年咱家的法眼。”
“他……他跟你要什麼了?”齊望這時終於反應了過來,沒有管魏忠賢的絮叨,直接衝他問,“他要你給他什麼?”
“世人都爲金帛所動,你三叔自然也不例外。”魏忠賢只是微微一笑,“他盡心盡力保護我,甚至還要背上性命,不是爲了錢還能是爲了什麼?”
齊望心裡血氣翻涌,直接抓住了魏忠賢的脖子,然後搖晃了起來。
“你胡說!我三叔其實那等見利忘義的小人!他肯定不會爲了錢就屈身來當你的走卒的!”
魏忠賢任由對方搖晃自己的身體,只是微笑着看着對方,眼睛裡面甚至還多了一絲憐憫。
“你說得沒錯,你的三叔確實不是一個小人,他跟咱家要錢,不是爲了自己啊……”
“不是爲了自己……”齊望低聲重複,手也慢慢地停了下來。
他明白了。
“沒錯,你三叔是想以護送咱家一路平安到鳳陽爲條件,爲你掙一筆大財。”魏忠賢仍舊微笑着,只是因爲對方剛纔的搖晃而又重新變得有些暈眩,“咱家的錢,大部分都已經交給朝廷了,爲着給楊閣老他們維持朝廷所用,可是指縫裡面終究還能落下一點。這一點,對朝廷來說什麼都不算,對他對你,恐怕已經是一筆巨資了吧……至少能夠讓你失去了錦衣衛的身份之後,還能在別處過上還過得去的日子。”
“三叔……三叔……”齊望得知到這真相之後,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既心痛於自己一直崇拜尊敬的三叔居然會和魏忠賢這個禍國殃民的太監做交易,也暗暗感激對方居然如此愛護自己,兩種相反的念頭交織在一起,讓他最近原本就不太穩定的心緒變得更加繁亂了。
“是我害了三叔……是我害了三叔……”想了片刻之後,齊望的眼角泛出了淚光,“要不是我一時衝動,又怎麼會衝撞了官府?連累了三叔,讓他也被人當成了逆賊……我……我……”
“小哥兒,這個倒不用生氣,我早就說了,年輕人有血性是好事兒!這是賴不着你,我們都知道。你三叔是個聰明人,沒讀過多少書,但是有才有眼光啊!”魏忠賢輕聲感嘆,開導着這個年輕人,“知道爲什麼一開始,錦衣衛就只派你們兩個來護送咱家嗎?那是因爲錦衣衛知道太多人不肯放過咱家了,他們遲早會來要咱家的東西,要咱家的命,而他們不想趟這淌渾水,所以乾脆就把你們扔出來了事!如果咱家半途就被殺了或者劫走了,你們鐵定沒法兒辦好這差事,到時候還不就是叛逆?所以啊,從一開始,你們只能是叛逆,大明容不下你們的,也不想容下你們。”
“大明……容不下我們?”齊望的腦子越來越混亂了,他擡頭看着魏忠賢,目光裡面滿是迷茫,“我們忠心辦差,不辭勞苦,差點把命都搭上了,結果……大明還容不下我們?這……這怎麼可能!”
“小哥兒,若大明是個忠心勤勉辦事就能夠出頭、能夠保全自己的地方,你,咱家,甚至這大明天下,又怎麼會落到如此地步?”魏忠賢搖頭苦笑,“小哥兒,剛纔咱家誇了你,現在咱家就要貶一貶你了,你這人啊,就是和那些讀死了書的書生一樣,鑽到死理兒裡面去了!到了這個年紀了,你也該睜開眼睛,看看這天下究竟是怎麼回事了……要是太平時節,你認死理兒頂多只是出不了頭,在如今這個世道,你認死理兒就會有性命之憂啊!更何況,以後你手裡還有不大不小的一筆財,更是要時時刻刻小心,不要被鬼蜮伎倆所矇騙了啊……”
說着說着,魏忠賢將手伸到了衣襟內,然後從那裡掏出了幾張紙片。“說實話吧,咱家當時大權在握的時候,也不是沒有想過可能會有今天,所以不多不少也做了點兒準備,在各處都藏了一點養老的錢,準備着萬一風雲變幻就更名換姓躲個地方。不過……真到了這天,咱家的心反而淡了,不想跑了,說來還真是奇怪啊!”
“這是什麼……?”齊望看着他手裡面那白色的紙片,不由自主地問。
“咱家不是說了嗎,這是咱家當年給自己準備的安生去處之一!這一處在江南松江府,那可是個繁華的去處啊!天下膏腴,也就是在那邊了。”魏忠賢一邊說,一邊將紙片遞到了齊望的面前,“這上面寫着一幢宅子的地址,那幢房子有咱家一個忠心的老僕人在,裡面還收藏了一些銀錢。這紙上還寫了一些約定好的暗號切口,你到了那兒之後,跟那裡的僕人對上切口,然後那宅子和裡面放着的一些銀錢珠寶就全是你的了。宅子不大,裡面的錢也不多,不過想來你儉省點用是可以過上很久安生日子了……如今這年月,還有什麼比安生日子更寶貴的物事?拿去吧,好好過日子,別辜負了你三叔的一片心意!”
齊望仍舊呆呆地看着魏忠賢枯瘦的手上拿着的幾頁紙。
就是這幾張紙,可以換來自己下半輩子的安生日子——也換了三叔拼命?
一種荒謬的感覺充斥了他的心頭。
“三叔……三叔爲什麼不跟我說明這些?”他嘶聲問,“爲何要一個人這麼做?”
“爲何?這不是明擺着的嗎?”魏忠賢反問,“你這麼個直腸子,一路上要是知道了這事那還了得?本來他還是打算一直瞞着你,直到到了鳳陽的那天,還叫咱家幫着瞞你,可惜現在看來是瞞不了了,也好,現在你知道了也不晚。”
“好了,小子,別磨蹭了,收下吧。”魏忠賢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再度用手推了推齊望,“本來咱家是打算到了鳳陽之後在給你的,不過現如今都已經這樣了,我們還是就此別過吧。這一路上劉鬆平護衛咱家盡心盡力,所以雖然他不在,而且什麼也沒對你說,但是咱家也不打算對他失信,你拿着這些,算是全了這筆交易吧……你拿着,趕緊擺脫追兵,然後就去江南,取了那些財產,一輩子不要再回京師,也一輩子都不要過問天下事了,算是給你三叔一個交代吧。”
“那你……你怎麼辦?”齊望突然問。
“咱家怎麼辦?”魏忠賢先是一愣,然後自己又笑了起來,“咱家當然還要去鳳陽啊,天子叫咱家去,咱家能不去嗎?這天大地大,還怕找不到去鳳陽的路?”
“這……這一路,你還去得了?”齊望有些意外,“你現在都已經這樣了,要是沒有我們護送,你……怎麼去?”
“盡力而爲罷了。實在要是去不了,也沒要緊,這一路上倒下的人多了去了,難道還怕多了咱家一個?好吧,你拿着這些先走吧,咱家休息好了再動身。”魏忠賢不慌不忙,“別耽擱時日了,要是不下心被那夥人逮住了,你可怎麼享受後面的好時日?快點!”
當這幾頁紙被塞到了齊望手中的時候,齊望下意識地接了過去。
他的手在顫抖,帶得這幾頁紙也嘩啦啦響個不停,晃得他的眼睛直髮疼。
就這樣忘掉自己的出身,忘掉自己的志氣,拿着這些跑到江南去,以後再也不過問世事嗎?就這樣拋掉三叔,拋掉世世代代相傳的錦衣,躲到無人知曉的角落裡面苟延殘喘?明明沒有做錯什麼,爲什麼……爲什麼會落到這樣的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