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進向前一步,酒坊裡的人都身子一顫,剎那間安靜,趙進冷聲說道:“三年後你們就能離開,提前走的,這就是下場,至於王法,我就是王法”
全場鴉雀無聲,趙進轉頭說道:“留一個新兵隊看着,只要有人想要出酒坊這個範圍,格殺勿論。
邊上的新兵隊肅然聽令,酒匠和夥計們都沒有任何反應,他們都是嚇傻了
“他孃的,流賊到底過不過來,讓人等的心急。”向外走的時候,石滿強焦躁的罵了句。
除了陳晃臉色平靜之外,大家神情都不太好看,趙進左右看看,他明白大家的想法,恐怕都是認爲他手段激烈了。
“酒坊是咱們的根本,這釀酒秘法代表大利,誰知道都會心動,這次若是放過,下次恐怕會有更多人照做,到時防不勝防那就是大麻煩了,而且若沒了酒坊的大利,咱們趙字營就要靠刮地皮維持了,那樣局面就和如今大不一樣。”正在這有些尷尬的時候,如惠笑着說道。
趙進點點頭,他知道如惠這番話不是奉承自己,而是解釋給想不通的人聽,果然,大家神色都是好了不少,趙進心裡苦笑,上陣殺敵,自己這幫兄弟們都不會眨眼,但有時候又太不知變通,覺得一切都要按照規矩來,這倒也不能說不好,只能說大家赤子之心仍在。
走到何家大院這邊,透過缺口看出去,也就不到半個時辰,外面已經沒那麼亂了,聯保各處的團練也擺出還算過得去的隊形,在預先安排好的位置開始警戒。
“的確奇怪,難道流民真奔着城池去了?”趙進開口說道。
從知道消息開始,何家莊和趙字營就全力戒備,周圍各處也頻繁來往,但準備了這麼多,卻始終沒有動靜,未免有點重拳打在棉花上的意思。
“大哥,剛纔探馬就有迴轉的,說流民正在州城附近的村子裡,應該是搜尋糧食。”董冰峰開口說道。
這其實算不上消息,誰都知道飢餓的流民肯定要搜刮沿途能吃的東西,接下來會朝着什麼方向走纔是最關鍵的。
趙進搖搖頭,剛要去忙碌,卻發現遠處一騎爭疾奔而來,應該又有哨探回來了,這一騎在外圍就被其他騎兵攔住,問詢之後才放進來。
“似乎是齊家兄弟?”董冰峰眼力最好,在那裡辨認說道。
齊家三兄弟至今仍是被僱傭的,可大家也不把他們當外人了,齊家三兄弟比趙字營這些年輕人大了幾歲,又在江湖上打混過,經驗豐富的很,他們出去放哨偵緝,往往能帶回更多的消息。
聽到他來,趙進索性出了院子,就在東邊空地上等着,沒多久這一騎就到了跟前,卻是齊家老三。
“怎麼這麼多汗?”齊家老三的坐騎身上全是汗水,馬匹鼻翼大張,在那裡呼呼喘氣,一看就知道馬匹全速奔跑了很久,而且快要到極限了,再跑很有可能會跑死。
趙進和夥伴們的神情都鄭重起來,齊三這樣經驗豐富的騎手對馬匹一向是愛護,如果不是出了大事,肯定不會這樣不要命的跑回來。
“進爺,列位,流賊那邊居然有騎馬的,這些騎兵有的是最後坐船過河,還有的好像是從東邊過來的,小的本來一直遠遠的盯着,沒曾想被眼尖的發現了,十幾騎趕了過來,小的拼命跑才跑出來。”齊三氣喘吁吁的說道。
聽到這話,衆人悚然動容,這流賊十萬有沒有戰鬥力另說,現在居然還有了騎兵,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有多少騎?”
“光是小的看到,恐怕就不下二百,總數肯定不止。”董冰峰和齊三的問答,讓大家的神色更是難看。
趙進沉吟了片刻,開口問道:“是流民騎馬嗎?”
“不是,這夥人衣服雖然穿着破爛,可馬背上的把式都不差,人也不瘦,馬也不瘦。”齊三的確看得很仔細。
“恐怕是響馬跟着撿便宜來了”劉勇邊上說道。
趙進搖搖頭,隨即開口說道:“繼續安排人過去盯着,讓他們一有不對就跑,一定要保住性命,這個消息不要讓別人知道,還是按照計劃來,各隊守好自己的位置,不要懈怠,都去忙吧”
衆人剛轉身,趙進卻喊住了吉香,低聲說道:“去安排一下,所有的大車都要保證隨時能走。”
吉香肅然點頭,急忙去了,趙進轉頭又對如惠說道:“你和學智一起,下午安排住處的時候,記得把要緊的安排在容易走的方向,不然會有麻煩”
“咱們自己呢?”如惠詫異的問道。
“如果真要走,咱們自己集合列隊,馬上就可以出發,這些人到時必然慌亂,如果放在裡面,搞不好就會亂衝亂鬧,這樣反倒會耽誤咱們的事情。”趙進解釋說道。
“東主你的心思真是縝密。”如惠笑着點點頭。
趙進苦笑着說道:“這樣要緊時候,也只能面面俱到了。”
如惠笑着快步去了,這邊又剩下趙進一個人,趙進沒辦法安靜下來,上了東邊的望樓,登高朝徐州州城方向看過去,距離這麼遠,當然什麼也不可能看到,趙進看了一會,忍不住自言自語說道:“這幫人到底要於什麼?”
“糧食”“糧食”在徐州城周圍,現在充斥着嘶吼亂叫,所喊的內容都是差不多,糧食和吃的。
流民上岸之後,渡口附近的幾十戶人家先遭了秧,他們以爲隔着河很安全,根本沒想到流民會過河,面對涌入家中的饑民流民,有的人想要抵抗,很快就被踩踏成了肉泥,有人不敢動作,看着家裡的一切被搶個精光,只能過後嚎啕大哭,甚至被裹挾着一起向前。
距離渡口三裡外也有個百餘戶的小村子,但流民過河這麼大的動靜,村民們不可能不知道,大家都是不管不顧的向外跑,有些老人哭喊着說不願意離開家門,實際上是怕拖累子女,沒過多久,流民大隊也沖垮了這個村子,先衝進來的人或者找到了些還沒吃完的剩飯冷飯,或者找到了積存的糧食,前面的人吃飽更是刺激到了後面的人,一個村子被洗掠個精光之後,大家又怒吼着去往下一個村莊。
可連續過了幾個村子,每一處都只有幾百人能吃到東西,原本想着黃河南岸每一處都滿是糧食,卻沒想到每一處都不多,如今五六月間,去年的存糧早就被吃了個於淨,距離秋糧下來還早,不太好的人家一天也就一頓飯,那裡會有什麼給流民吃的,而本以爲會有豐厚收穫的大戶人家,卻只能看到灰燼,抓來大戶一問,說前幾天遭了火災,被燒的一點不剩。
流民們一個個村莊聚落的洗過去,所能得到的僅僅是一小部分人吃飽,這當然滿足不了他們,所有人都愈發焦躁憤怒,不斷的催促着前行。
“大夥去下一個,那裡肯定有糧食”有人在大喊,衆人就這麼下意識的跟着,一處處的衝破,一處處的失望。
那些逃走的村民百姓往往逃不太遠,避開了流民大隊卻還是被逼了回來,只能跟在大隊後面行動,少部分膽大的還想着趁火打劫發點小財,大部分人就是哭天搶地的跟在後面,有年輕人不管不顧的要跑,卻被騎馬的“流民”追上,直接殺死。
大家都沒有注意到,從這裡到那裡,城外一個個村鎮聚落的洗過去,卻只是圍着州城在轉。
眼下的徐州城頭已經站滿了人,兵丁,捕快差人,民壯團練,都是全神戒備,戰戰兢兢的向外看,儘管城下的流民沒有弓箭,沒有人攻擊城頭,甚至都在距離城牆很遠的地方活動,可城頭的每個人都藏在垛口後面,好像這樣做就能安心些。
站在城頭看下去,這幾萬流民無邊無際,無窮無盡,好像不止是傳聞中的十萬,更像是百萬千萬,這麼多的人就算空着手衝過來,也能把城下的護城河填滿,然後和城牆齊平,然後攻進徐州城。
“知州大人,滾木擂石還沒有齊備,石灰太少,滾油也要徵集,要不然萬一有事,這邊應付不來,知州大人”在城頭主持防務的樑把總滿頭大汗的說道,他細數守城缺少的物資,說着說着卻發現知州童懷祖沒在聽。
徐州州城內的頭面人物都在北段城牆上,聽着那樑把總催促,大夥都看向知州童懷祖,此時的童知州臉色煞白,眼神呆滯,好像在看着城下的滾滾煙塵,實際上目光卻沒有焦點,滿頭滿臉都是冷汗,細看過去發現童知州官府還在飄動,本以爲是有風,可實際上是他身體在顫抖。
“大人”王師爺實在看不過眼,湊過去提醒了句,童知州依舊呆愣不動,王師爺聲音提高了些,童知州好似受了驚嚇一般,身子大顫了下,急忙回頭,王師爺連忙把樑把總說的話重複一遍。
童知州魂不守舍的連連點頭說道:“好,好,全依樑將軍所說,只要這城池守住,本官全力協助,事後另有重賞。”
樑把總抹了把汗,躬身說道:“這將軍的稱呼萬萬當不得,知州大人不必憂心,城外流賊人數雖多,卻是烏合之衆,沒有攻城的器械,更不知如何攻城,而且這些流賊無根,城外能吃的被吃光之後,只能散去,咱們固守待援即可,等我家將軍回返,到時候裡應外合,流賊必破。”
“好好好”童知州連說三個好,這樑把總也算是經歷過沙場的,說出這番話有理有據,讓人很是信服,知州童懷祖感覺稍微輕鬆了些。
“樑把總若有什麼需要,儘管和本官說,陳捕頭也在城上,有什麼事和他講就可以,民壯團練也全聽你的指揮,本官這就回衙門爲你們籌措軍需,絕不虧待了將士們一分一毫。”童知州語無倫次的說了一通,然後急忙下了城頭。
那樑把總這才直起身擦擦額頭汗水,開口抱怨說道:“老陳,你們這大老爺已經嚇破膽子了,真不知道他上來折騰什麼。”
站在邊上的陳武笑了笑,沒有接話,陳家出身軍伍,這周參將的上司和戚繼光卻有些關聯,連帶着陳家和徐州駐軍也有往來,彼此並不見外。
“什麼都不懂還胡亂安排,就這些百姓有什麼用,真要動了刀子都傻眼了,還不如城外那些管用,好歹還見過陣仗見過血,要是老趙的兒子帶着手下過來,等於平添一營兵,那還怕個鳥”樑把總憤憤不平的說道。
“少絮叨兩句吧萬一有誰把你這話傳到太尊耳朵裡,雖說不是你本管,將來也少不得麻煩。”一邊趙振堂也走了過來,他現在是民壯團練的指揮,當然也要在城頭,趙家是徐州衛世官百戶,和駐軍裡的人也是說得上話,趙進崛起之後,更是人人多敬幾分。
看着陳武和趙振堂湊過來,樑把總嘿嘿笑了聲,不過隨即擺擺手把人叫近些,壓低聲音說道:“都不是外人,俺就多說幾句,你們都回去做做準備,城萬一破了,也好有個應對。”
聽到這話,趙振堂和陳武都是一愣,陳武同樣放低聲音問道:“就下面這些餓殍?他們用牙咬開城磚嗎?”
“說是餓殍,可從山東這麼一路過來了,黃河上還嚴禁停船,他們也弄來船過河了,你們看看,外面的人是在繞着城走,徐州城外多少地方,哪一個不比咱們這城池好開,他們就是不走。”那邊王把總也走過來,樑把總也不避諱,還是說個不停。
王把總聽到這裡扭頭吐了口唾沫,壓低聲音跟着說道:“裡裡外外透着蹊蹺,邳州沒頭沒腦就他娘亂了,將爺去了居然還一時回不來,你說古怪不古怪,老子把能打的小子全放在將爺家那邊了,如果有個萬一,老子和老樑豁出這條命,也要護着奶奶和少爺跑出去。”
“行了,行了,咱倆說這些不吉利的作甚,老趙,都說城外麻煩,我看你家小子倒是有大福,沒準還真就波及不到。”樑把總笑着轉開了話題。
趙振堂剛過來的時候臉上還有笑意,此時卻全是鄭重,他沒有接話,只是扭頭看向城外,城外菸塵滾滾,嚎叫哭喊,遠遠的傳過來,天於久旱,稍一跑動就是揚塵,何況這是幾萬流民奔跑呼號,塵土揚天,無數人影身形隱隱約約,光天化日,看着好似人間地獄。
“我家那小子嗎?他”趙振堂喃喃說道。
“看看,那可是大老爺的獨生子,要讀書當狀元的,這麼個戲文裡的人物,這幾天砍了十幾個腦袋,全城混混在他面前都不敢擡頭了,你說俺也姓王,怎麼就沒有這麼出息。”一邊王把總突然說道,大家看過去,卻是王兆靖帶着人上了城頭。
王兆靖看到這邊,遠遠的作揖施禮,趙振堂和陳武都是他的長輩,禮數可要齊全。
“不過也不用擔心,流賊一股氣而已,真要敢過來攻城,我在甕城那邊集兵,抄他們的後路,殺過去他們就亂了。”王把總笑着點點頭,自顧自又說道
童知州倒是沒耽誤做事,但也可能是他嚇呆了,師爺和六房的吏目不敢耽誤,滾木擂石和石灰源源不斷的送上城頭,幾家大鋪面還出了不少生油熟油,燒滾了的油可是守城的利器,鐵匠鋪子徹夜不休,打造各種兵器,大戶人家殺豬宰羊犒勞民壯,從城頭上傳下來的消息讓大家明白,這次徐州城恐怕真的要有大難了,只能是團結一心,人人出力,至於那楊舉人據說得了重病,已經不出門了,也沒什麼人理會,知州大人的長隨傳出話來,等事情一過,肯定要找這楊忠平的晦氣。
事先誰都沒有想到,局面居然會朝着最壞的方向發展,流民們圍着城池差不多轉了一圈,到最後沒有離去,而是在城池西面一里不到的地方宿營了。
徐州城內的頭面人物都上城去看了看,看到下面星星點點的篝火,聽着下面不時爆發出的大吼,各個臉色慘白。
“糧食就在徐州”
“我昨天夢到真人了,真人在天上對我說,徐州里面全是糧食”
“進徐州我們就能吃飽”
“有真人保佑,咱們大夥一定能開了徐州城,吃飽吃肉,人人享福”
“開了徐州”
在流民宿營這邊,每一處都有人聲嘶力竭的大喊鼓動,這一路上,流民們難得有這種半飢半飽的狀態,“好心人”一直說到徐州能吃飽,似乎在今天得到了部分的驗證,每個人都更加狂熱,開始只是那些“好心人”在喊,後來大家都跟着一起吶喊,聲音震耳欲聾,連徐州城頭都聽的清清楚楚。
幾萬流民又是散落宿營,當真好大一片地方,所以沒什麼人能注意到東邊的邊緣有一處不太一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