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連平安看到堆在牆角的那堆東西之後,立刻知道爲什麼了,他自己控制不住,在那裡高聲尖叫出來,誰也想不到連平安這樣的胖子能發出這樣高亢的尖叫聲,左鄰右舍的狗都被驚到,跟着狂吠起來。
在角落裡堆着一堆人頭,有幾張臉他還認識,在昨天和前天甚至還見過,比如說張運先,比如說高馬鞭。
被嚇得魂飛魄散的連平安這一夜都沒有睡着,就坐在客廳那裡顫抖個不停,家裡所有的青壯男丁都被他集合到客廳周圍守衛,四下稍有風吹草動,就驚叫着站起。
連平安這樣的癲狂狀態直到天亮才緩解,安靜片刻之後,連平安在客廳裡破口大罵,連摔了幾個瓷杯瓷盤。
“取一千兩,不,取三千兩,不,取五千兩出來,給知府、知縣和山陽守備那邊都送過去,清江浦出了這樣的大亂子,這不就是作亂謀反嗎?還不出動官軍剿滅,讓他們去請大軍出動,剿滅這夥暴民,剿滅這夥亂賊!”
連平安聲嘶力竭的大喊,精神都有些不正常了,他家裡更是亂成一團,清江浦的江湖上也是差不多,人人膽戰心驚,但清江浦的市面卻十分正常安靜,大家各自忙碌不停,不見什麼不對。
昨日裡去的那些都是舞刀弄槍的好漢,平日裡坐鎮護衛,可沒了他們,也不是說生意就不做了,一切照常,就連大車幫那邊,牙行直接找到車伕拉貨做活,沒了大車幫中間的盤剝,都覺得很方便。
甚至昨天那場讓江湖豪傑心驚膽戰的惡鬥,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也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而已。
明面上天下太平,暗地裡卻是潛流暗涌,清江浦的江湖市井並不是孤零零存在的,他依附於清江浦的各方勢力,徐州趙進直截了當的插手,並且將核心一掃而空,然後重新洗牌重建,並且要掌控這一切,必然和其他各方勢力起了衝突。
連大使品級低,和江湖市井聯繫緊密,所以最先跳了出來,其他人都是隔了幾層,自然不會這麼直接,但也不會允許外人就這麼插手,這把清江浦多年固定下來的分肥分贓的體系全都打亂了,怎麼能夠容他。
不過徐州趙進的兇橫蠻狠也已經體現無遺,清江浦一下子投入這麼大的力量,什麼江湖好漢,亡命兇徒,結果一下子被打垮,官差去了也沒人理會,說來說去,能動用的力量也只有官兵了..
“大老爺,那趙進不把王法放在眼裡,殺傷人命過百,不能就這麼放過啊!”在山陽縣縣衙的後堂,劉班頭跪在地上聲淚俱下的述說。
相對於這劉班頭的激動和義憤,山陽知縣的神情很是無奈,而站在山陽知縣身後的師爺臉上則有厭惡神情,等那劉班頭說完了,知縣才皺着眉頭說道:“劉全,你也知道那趙進背後靠着官的,聽說他自家還有個世官的身份,對這樣的人,人證物證都要齊全,方方面面不能差了分毫,可你手裡有什麼?”
“大老爺,那是過百條人命啊,昨晚連家被人丟進去三十幾個人頭,這些不都是物證,那天千把人回來,各個看到那徐州趙進的惡行,這些都是人證..”
話沒說完,就被知縣身後的師爺毫不客氣的打斷,那師爺皺眉質問說道:“劉全,你也是老公門出身了,我問你,你現在還能在那雲山車行找到屍體嗎?”
劉全乾咳了聲,卻在那裡搖頭,師爺又是問道:“連家那三十幾個人頭,誰能說和雲山車行有關?要是平常可以攀扯誣賴,對這樣背後有官的江湖大豪,你敢這麼做?”
師爺對公門中的道道也是清楚,劉全臉上眼淚收了,卻有些尷尬,剛要辯解,師爺再次質問說道:“那幾千人看到了,眼下這個局面,這幾千人誰敢出來作證?”
問完這句,師爺懇切的對知縣說道:“東翁,這趙進萬萬碰不得,此等兇徒大賊,百年未得一見,他在清江浦那就是虎臥在側,稍有不慎,驚了這頭惡虎,東翁你..,不,學生放膽說一句,以這趙進行事,只怕東翁一家都.。。劉全,你以爲到時候就能獨善其身嗎?”
說了一半,師爺還是轉向那劉全,被他這麼一問,知縣和劉全都是身子大顫了下,清江浦雖大,消息傳得卻不慢,那次大戰的描述已經被繪聲繪色的傳了出來,什麼竹竿子把人戳透,什麼大棍打死人,什麼馬隊弓手,添油加醋誇張無比,但此時卻更增震撼。
被師爺說了一通,知縣看向劉全的眼神也不太對了,劉全神色稍一變幻,重重磕頭下去,再開口的時候卻懇切了很多:“大老爺,鄧先生,咱們山陽縣的好處全在清江浦啊,他們多少要顧着咱們,這纔有咱們衙門的用度,可這徐州蠻子一來,他們那邊窮慣了窮怕了的,肯定要把什麼東西都抓走,到時候咱們吃用什麼,小的苦一點好說,可大老爺你這邊..”
說到這裡又是磕頭下去,再擡頭的時候,臉上已經有淚痕,帶着哭腔說到:“大老爺,咱們和府衙同城,日子本就不好過,如果再沒了清江浦這份貼補,咱們還怎麼過啊!”
所謂“前生作惡,今生附廓”,就是說擔任知府衙門所在縣城的知縣,府衙,縣衙同在一城,和自己的上司同在一地,自然事事不得如意,做官的好處也比其他處的少了很多。
好在清江浦整日裡金山銀海流動,和地方上相關的也得孝敬,這麼下來,府衙和縣衙都有好處可拿。
細說起來,清江浦這邊正經做生意的,都圍着戶部分司奉承,再就是漕運上不能得罪,地方官府,也就是淮安府和山陽縣反而沒什麼管轄,至於和漕糧漕運相關的好處,淮安府上下從來沾不到什麼,也不敢去碰,反倒是這江湖市井,三教九流方面的生意,見不得光的,作奸犯科的,戶部分司和漕運大倉無權拿問,地方官府卻能查辦,有了這層關係,清江浦江湖市井對官府還存着幾分敬意,好處也有送上。
私鹽不敢碰,揚州大佬一怒,淮安這幫人就要丟官,漕糧這根線也能扯到兩京戶部去,也得束手,本地百姓大多在清江浦討生活,管理不易,賦稅皇糧的剋扣損耗也就勉強維持個體面,想要活得好些,這江湖上的例份就成了大頭。
錢財可是命根子,先前陳述王法,知縣和師爺還能分析辨別,一說到銀子和好處,立刻就不同了。
那師爺皺眉沉思,到最後臉上只是露出苦笑,無奈的說道:“縣衙能集合起一百二十多個人,本縣民壯能調集三百,就這些人怎麼和那徐州兇徒對抗,府衙那邊也就幾十個能用的。”
知縣緩緩點頭,地上跪着那劉全突然開口說道:“大老爺,鄧先生,咱們衙門裡這些人,還有那些民壯,根本沒辦法去打,只怕一聽要和那些蠻子開戰,立刻做了鳥獸散,到時候能剩下十個都算運氣了。”
師爺苦笑一聲,知縣卻有點火了,伸手重重一拍身邊桌邊,怒喝說道:“說不能放過也是你,說要打你又說沒人,到底要如何?”
“大老爺,咱們山陽縣人最多最強的不就是那秦守備的兵馬嗎?”劉班頭小心翼翼的說道。
知縣一愣,隨即搖頭說道:“本縣如何說得動秦守備。”
“大老爺,可以讓府衙太尊那邊出面,這次那夥徐州蠻子洗了清江浦,那邊也吃虧不少啊!”劉班頭倒是早有定計。
話說到這般,知縣和師爺對視一眼,師爺又是沉思片刻,才緩聲說道:“倒不是不可,只是那徐州趙進做的滴水不漏,只怕現在屍首物證什麼的都不見蹤影,人證用處又不大,沒個大案謀反的由頭,秦守備也未必會動。”
“只要打敗了那趙進,還怕找不到物證..”
“這道理你對秦守備說去,這等依靠僥倖的說辭,能說得動誰?”知縣沒好氣的說道。
跪在地上的劉班頭眼珠亂轉,一時間也沒了辦法,正安靜的時候,卻聽到外面有差役通報,卻是倉庫大使連平安的管家來了。
雖說同爲官員,連平安卻極少在淮安府和山陽縣兩處衙門露面,因爲他實權極大,好處極多,可品級卻極低,一個九品官見到衙門裡的大小官吏,不知道要給多少人問好施禮,實在不耐煩的很,他從來都是派下人往來,也省了彼此尷尬。
但官場上講究達者爲先,這連平安品級雖低,實權卻大,銀子更多,加上背景深厚,淮安官場對他一向是客氣的很,即便他這邊只派出下人過來,大家也都不以爲忤。
來了這樣的客人,劉班頭這裡自然無人理會,師爺出去接待,劉班頭也不好跪在那裡,只是訕訕的站起,知縣沒好氣的瞥了一眼,自己拿起茶碗抿了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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