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炮,向來被稱爲戰場之王。哪怕是在這個時代,在極其簡陋的製造工藝的情況下,這種稱謂也是當之無愧的。
在兩輪齊射之後,整個戰場的中間部位便忽然安靜下來。噼噼啪啪的火焰灼燒聲中,到處都是一片狼藉。散碎的屍塊拋灑在各個角落,甚至有具失去了腹腔的屍體,還在無意識的抽動幾下。
兩邊的軍隊都各自退了下去,只是相對於帕斯的叛軍而言,北大營這邊的損失顯然更大上許多。畢竟帕斯叛軍先一步佔據了地利的優勢,使得他們用極少的人數便擋住了北大營的攻勢。
特有節奏的鼓點響起,輔兵們手腳並用,推動着拖曳火炮的大車慢慢向前移動。
返身回來撤下來的北大營士兵,在和炮營交相錯過的時候,俱都目中露出憤恨的目光。他們許多兄弟沒有死在敵人的刀槍下,卻枉死在己方的炮口下,讓他們如何能淡然視之?
卡米里沒敢多去看場子中間的慘像,大聲呼喊着喝令退下來的士兵到後面集結。對於士兵們的怨氣,他能感同身受,但卻也沒有任何辦法。
這就是戰爭,總是會有犧牲。雖然這種犧牲有些慘烈,但顯然效果是顯而易見的。
對面的叛軍似乎被震懾住了,隱隱能看到幾條身影狼狽的向後逃去。
卡米里微微鬆了口氣兒,無論如何,軍團長閣下的決斷得到了實現。敵人在潰敗,而己方正堅定的向前前進。
其實卡米里心中很有些擔憂,作爲莫里茨的傳令兵,他不單單負責命令的傳達,也同時兼顧着類似於總管的職責。因此他清楚的知道,整個炮營不過也就五門主炮,另外兩門多管炮和散彈炮基本上就是擺設。
究其原因,就是彈藥的問題。
散彈炮且不去說,這個時代的散彈炮根本算不上炮,充其量就是個大號的火銃罷了,以近距離抵近發射鐵砂碎石殺傷敵人。
而因其射程太短,射速太慢,其真實威力甚至還不如排槍的效果好。而且相對於單體的火槍來說,散彈炮每次發射,都要耗費巨量的,產出比完全不相符合。
所以,此時的散彈炮做爲攻略城寨堡壘時的輔助wǔ qì存在。而多管炮的威力確實足夠大,但那超強的威力卻是源於更多的炮管,每次的發射不但耗費的量巨大,連彈丸也是普通火炮的數倍。若是放在正常情況下,或許還能發揮威力。可眼下,只靠着幾門主炮那一個基數的炮彈,根本不可能滿足多管炮的發威。
一個基數的炮彈究竟有多少呢?五發!只有五發。
所謂彈藥基數,是彈藥gòng yīng的一種計算單位,而基數量是對單項裝備規定的一個基數的物資數量或重量。其標準是根據工業生產水平、部隊攜行能力、wǔ qì的戰術技術性能和一般的消耗規律來恆定的。
後世之所以能一門炮的單體基數達到數十發的數量,便是因爲有着極強的運力。就像後世美軍的一門口徑炮,其每門炮的彈藥基數爲五十發,一個連隊八門炮就是四百發。但是要滿足這種基數量,則足足需要八輛卡車運輸。這還是在要求射擊有不定時的間隔的情況下。
而此時每門炮能有五發的彈藥基數,已經是這個時代最大的運載能力了。故而,一個炮營五門炮,二十五發的彈藥量,再加上一些輔助彈藥,實在是增無可增。要想持續的發揮威力,則必須依靠後續輜重不停的輸送到前線方可。
可偏偏眼前這個局面,整個後營都陷入了混亂,根本無法打通通路獲得補給。如此,一旦五發彈藥全部消耗完,火炮不但不能成爲助力,反倒會變成了累贅。
好在,只用了兩輪發射,就擊退了對面之敵。即便是犧牲巨大,只要能打通後營補給的通路,那麼這場平叛之戰就勝券在握了。
對面還是有零星的槍聲,時而會讓這邊前進的士兵倒下。但是每次倒下一個,總會有一個後補的士兵邁步補上,部隊前進的步伐並未被遲滯多少。
這個時代的對戰,其實仍是延續着古老的密集陣列行進,對於這樣的傷損,每個士兵都司空見慣,並不會引發什麼不妥。在這種情形下,上了陣的士兵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禱着自己足夠好運,敵人的槍彈不會落到自己的頭上。
隊伍徐徐而進,緩慢而堅定。當漸漸穿過瀰漫的濃煙之後,忽然鼓點一變,所有人聞聲而停。
對面影影綽綽的一大片,顯然是叛軍們再次聚集了人手,重新殺了上來。
卡米里有些狐疑,這些叛軍都是他親手接進來的,按照當時看來,人數也就是數十人而已。之前一番對戰,沒有算錯的話,至少應該消耗了他們接近半數的人手了。可現在看對面,又何止是二三十人的模樣,分明足足有上百人了。這些人又是從哪裡來的?卡米里心中忽然有種不祥的感覺升起。
“混蛋!該死的,他們怎麼敢這樣!”這種不祥的預感,很快便隨着雙方不斷的接近而成爲現實,也讓卡米里難得的暴怒起來,憤怒的大聲叫罵起來。
對面確實來了上百人,甚至還不止百人之數。嗚嗚泱泱的,連扶帶攙的,還有被人擡着的,怕不是要有三四百的數量。只是這些人個個渾身血跡,模樣悽慘不堪,手中也沒有任何wǔ qì。
傷兵,這些人竟然全是傷兵,隸屬於北大營的傷兵!從這些傷兵的眼中,流露出的盡是絕望和麻木之色,雖然已經看到了對面全是己方的袍澤,但卻並沒有人顯露出任何的歡容,反倒是愈加恐懼之色又加深了幾分。
他們是叛軍強行驅趕過來的,要以這些傷兵來做肉盾!有了這麼多的肉盾阻擋在前,北大營這邊便是再用炮擊,最先死的也是這些傷兵,而叛軍們則大可以躲在後面,趁機對這邊造成傷害。
太毒辣了,簡直是毫無人性!卡米里出離的憤怒了。不但他憤怒,整個北大營的士兵都騷動了起來。
他們不懼戰鬥,甚至在爲了贏得勝利,被自己人誤傷了都也忍了下來。但是眼見自己受了傷的袍澤被如此對待,卻讓他們實在是忍無可忍了。
他們可以殺敵,可以犧牲,但是完全無法對負了傷,已經退出戰場的兄弟們下手。
莫里茨的面色仍然平靜無波,但是若仔細看的話,卻能發現,此刻負在身後的兩手,已然是用力握緊,用力之大,使得各個關節都透出一股子青白之色。
“閣下,這……”卡米里血紅着雙眼,嘶啞着聲音看向莫里茨,眼中有哀求之意流露。
“火槍兵上前,射擊驅散他們。火炮準備,再前行五十步後發射。”莫里茨臉頰微微抽搐了下,隨即冷漠的發出命令。
卡米里大驚失色,顫聲道:“不,閣下,不能啊,那是……那是我們的傷員啊。”
莫里茨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眼皮微微搭下,嘴中卻堅定的發出冷酷的命令:“傳令兵,執行我的軍令!”
“……是,閣下!”卡米里熱淚盈眶,嘴脣顫了又顫,終是絕望的閉上眼睛,隨後再次睜開,痛苦的大聲應諾。
凌亂的槍聲開始響起,卻完全沒了以往的齊整。伴隨着陣陣的白煙騰起,對面成片的傷兵哀嚎着倒了下去。
咒罵聲、慘嚎聲、痛哭聲還有求饒聲不絕於耳,所有rén miàn上都露出不忍之色,本就參差不齊的槍聲再次凋零了許多,那是許多北大營士兵垂下槍口所致。
“混蛋!不準停!射擊,繼續射擊!違令者,軍法處置!”莫里茨猛然怒睜雙目,霍然高聲喝道。
與此同時,對面陣後也有人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帶着得意和瘋狂之意,高聲叫道:“來啊,狗孃養的,繼續殺啊,別停下來。炮呢,你們的炮呢,開炮啊雜碎們。讓咱們一起下地獄吧,下地獄吧!哈哈哈哈……”
伴隨着這狂笑聲,一陣急促的槍聲隨之而起,夾在中間的衆傷兵本開始向後退卻的潮頭,忽然再次轉向,推搡擁擠着又往前方而動。只不過這次卻只是靠前幾步便即停住,最前面的人滿面驚恐,拼命的向後擠去。
北大營這邊再次騰起股股白煙,在莫里茨冷酷嚴厲的命令下,逼不得已的士兵們只能含淚繼續射擊。
前進是死,後退也是死,傷兵們的恐懼和絕望終於達至了臨界點。就在無數的哭喊聲中,忽然有人淒厲的嘶喊起來,那是徹底被嚇瘋了的情緒。這種情緒如同瘟疫一般,極快的漫延開來,轟的一聲,所有的傷兵忽然再也不顧其他,無頭蒼蠅般的向四下裡炸開。
密集的槍聲從後方響起,叛軍們毫不猶豫的開槍射擊,將衝擊己方而來的傷兵盡數擊斃,驅趕着失去理智的人們轉頭以更快的速度往對面衝去。
“開炮!散彈炮驅前輔助。”莫里茨輕輕閉上眼睛,沉聲下達了命令。只是這次的聲音中,終是帶上了一絲掩飾不住的痛苦和無奈。
轟轟——
火炮再次發威,唱響了地獄的樂章。眼看着對面衝來的已經瘋狂了的傷兵,北大營的士兵們終於也醒悟過來。不再遲疑,紛紛舉槍射擊。
這種時候,已經無法用理智去思考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們,沒的選擇!
轟轟——
震響仍在持續,連帶着地面都開始微微抖動。一臉沉鬱的莫里茨忽然一怔,緊接着就是面色狂變,猛然回首望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