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1章 不在一個層面
作爲首輔,夏言必須要表態。斟酌了一下後,夏首輔就開口道:“若設專人主持海外夷務,不是不可,從外朝擇專官就是。”
這句話有兩層意思,第一層意思是,外朝那麼多衙門,加一個負責夷務的衙門不是不行,從外朝找一個官員負責就是了。
第二層意思是,如果秦德威你想主持海外夷務,那就先退出文淵閣,去外朝當坐堂主官去!
文淵閣是中樞所在,雖然你秦德威不參預機務,但總不能以文淵閣職務同時兼着外朝實職主官。
如果這都可以,那閣老大學士也能兼實職六部尚書,壟斷決策和執行了!
夏首輔所言也稱得上有理有節,反正不能爲秦德威破例。
而秦中堂雖然時常自我吐槽水貨大學士,但還是很在意“入直文淵閣”這幾個字的,哪裡又肯退出文淵閣?
即便是半步入閣,那也是與普通外朝官員區分明顯了,特別是在閣權漸重的政治大趨勢下。
所以秦德威立刻辯解說:“夷務多涉及機密,不便爲外界所知,設在文淵閣處置正好!”
夏言有點鄙棄的說:“夷情說到底也不過小事而已,能有多少機密?不值得設在內廷!”
其實在朝廷高層眼裡,夷人海寇什麼的,大概與早年間的廣西瑤人作亂差不多。
瑤亂前前後後折騰了好幾十年,最後不也平息了。也沒聽說當初爲了平息瑤亂,專門在朝廷設個衙門和專官。
時人的這種觀念,都在秦德威預料之中,他也只能震耳發聵的說:
“閣老,時代變了!時移則世易,海外夷情與過往截然不同,在今後的大明,海防與塞防必須並重!”
秦德威從入朝以來,在常人眼裡彷彿言行風格很極端,其實也是不得已而爲之。
他一直在有目的的強化自己的話語權,爲的就是能說出這些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的話,並且說出來還有人聽。
如果沒有話語權,如果不是文魁狀元,如果不是嘉靖男兒,如果不是能發現“天道”的人,如果不是對萬里之外的安南事件預料精準,他連說這些話的機會都沒有。
甚至勉強說出來也沒人聽,只會被當成瘋子。
即便這樣,當秦德威說出了真實“歷史趨勢”時,滿殿君臣仍然都不太相信。
秦德威嘆口氣,又道:“第一,就是銀子!銀子!銀子!周邊哪些夷人能有這麼多銀子?
日本夷人加上佛郎機人,每年能拿出上百萬甚至幾百萬兩銀子與大明通商,十年是多少?幾十年又是多少?
即便禁海絕貢,那也有屢禁不絕的走私!如果幾十年間上億兩銀子流入大明,那對我大明的影響是什麼樣的?朝廷諸公可能預想過?
敢問閣老們,這樣前所未有的夷務,能以舊日章法應對嗎?你們翻遍史書,有過這樣往大明輸入海量銀子的夷情嗎?”
幾位閣老都不知道該如何答話,感覺與秦德威所思所想完全不是一個層次的,他們完全不明白秦德威想什麼。
還有,也不知道這些話是不是秦德威胡編出來,故意危言聳聽的。
秦德威沒管別人心思,繼續說:“第二,事情皆有好壞兩面,有錢能使鬼推磨,銀子這個東西足以打動人心!
能拿出鉅額銀子的夷人,若心有歹意,招兵買馬、收買內奸,應付起來只怕不比北虜輕鬆!
何況佛郎機人船堅炮利,在海外大肆攻掠,我大明也不可不防!
二十年前,前兵部尚書汪鋐任廣東按察使時,曾於佛郎機人大戰過!當時以數倍船隻水路夾擊,才得以擊敗十艘佛郎機戰船!
就是朝廷擁有如此多能工巧匠,也不得不仿製佛郎機炮!諸位閣老便覽史書,請問可曾見過比中原還要船堅炮利的夷人?”
這個問話,又把幾位大學士問住了。一來是不熟悉這個領域,二來他們也不敢像秦德威那樣,很確定的預測和表態。
在皇帝面前,講話是要負責任的,如果以後發生了與自己意見相左的情況,那今日表態就成自己的黑歷史了。
秦德威見閣老們不說話,便再次對嘉靖皇帝奏道:“海外夷務或許在今日是小事,但在十年後、數十年後絕對不是小事!
古人趙武靈王尚知胡服騎射,難道我大明朝廷就不知變通麼?”
嘉靖皇帝的心思其實已經偏離了,他就是覺得麻煩事情太多的話,影響自己修仙。
爲何列祖列宗都按部就班、墨守成規即可,但江山到了自己手裡後,卻多出了這麼多完全理解不了的新麻煩!
就是一個是否允許日本國來朝貢的小破事,怎麼議着議着就如此波瀾壯闊了?
其實這會兒大明國庫還沒有虧空,嘉靖皇帝對銀子也沒那麼敏感,又剛抄了兩個張家,暫時不缺錢。
所以聽到秦德威描述後,嘉靖皇帝只覺得事情太麻煩,還沒想到從中搞錢。再怎麼說嘉靖皇帝也是個文藝青年,談錢太俗。
當然再過兩年就不一樣了把西苑修建成地上仙國,日夜做法,燒的青詞都要用金粉寫,沒銀子怎麼行?
次輔顧鼎臣偷眼瞥見嘉靖皇帝眉頭緊皺,忽然上前一步,奏道:“陛下勿慮也!正該有嘉靖男兒應運而生,爲陛下排憂!”
霧草!夏言和嚴嵩一起對顧鼎臣怒目而視,他們內閣中出了一個叛徒!
秦德威也很意外,顧大學士不愧是嘉靖朝第一個青詞大臣啊,這麼會說話就多說幾句!
就是很可惜,顧大學士壽命不久了。按照原有歷史軌跡,顧鼎臣明年就在任上善終了。
而顧鼎臣暗自苦笑,論年紀他比夏言、嚴嵩都要大十來歲,而自家身體自家最清楚,已經自感餘日無多了。
突然支持秦德威,只是着眼將來罷了。
畢竟秦德威與許多蘇州士人關係向來不錯,有些身後事可以託付給秦德威。
聽到了顧鼎臣的話,嘉靖皇帝的焦慮感果然得到稍稍緩解。
論起開解皇帝心情的本事,顧鼎臣也算是人中龍鳳,嚴嵩都要略遜一二。
秦德威也不得不服氣,一個公認的官場混子,經歷十幾年大禮議腥風血雨,既沒被輿論指斥,又能在嘉靖手裡混成大學士,而且穩穩當當從來沒受過處分,能沒兩把獨門絕技?
嘉靖皇帝又看向秦德威,誰發現的麻煩,誰就負責解決!解決不了,提頭來見!
沉吟片刻後,皇帝就下旨道:“准許秦德威所奏請,四夷館增設日本館!”
秦德威滿懷期待的等了又等,可是就聽到嘉靖皇帝說了這句。
下面呢?怎麼沒了?不繼續說說誰來主持夷務嗎?誰真會在意有沒有日本館啊?
旁邊太監提示說:“秦德威還不謝恩!”
秦德威回過神來,只能不情不願地領了旨謝了恩。
然後嘉靖皇帝才繼續開口說:“既然今日說起了日本之夷的事情,那對於日本國所遣貢使,應當如何對待?准許入京朝貢,還是驅逐回去?”
首輔夏言奏道:“自成化以來,日本貢使人員劣跡斑斑,常酗酒逞兇傷人,可見其品性。
而且日本夷人時有泛海劫掠之舉,被官軍攔剿則自稱爲貢,無事又爲寇,實難辨認。
況且日本國貢物只有一刀一扇,非我大明所短少稀物,除此別無長物,乏善可陳。
總和以上三處,可繼續絕其朝貢,以示大明不通無義之國!”
等夏言說完,嚴嵩又奏道:“日本之夷,十數年來以義裁之,帖然而畏服,茲複議絕之,似出無名。
且王者之馭四夷,有不庭也則徵之,今來貢也,絕之恐無以感興四夷向服之情。況外夷進貢,關係甚大,不應禁絕。”
兩人都沒提銀子的事情,大概潛意識裡還是沒認識到海貿的潛力,也不太清楚閩浙地區走私的厲害。
秦德威看了看夏言,又看了看嚴嵩,忍不住就說:“兩位閣老一個說絕之,一個說許之,話都讓你們說完了。
再細看來一個是白臉,一個是紅臉,莫不是商量好的?”
嚴嵩又瞄了眼值殿武士手裡的金瓜,不禁想起了杜工部一句詩,“南村羣童欺我老無力”。
嘉靖皇帝也看不下去了,對秦德威叱道:“你有話就放,不許再多嘴多舌!”
秦德威便奏道:“關於日本國貢使之事,既然來都來了,就讓他們進京朝貢好了!
臣是這樣考慮的,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可以從使團中多瞭解日本國內部的消息,最少有助於清理東海海寇。
其次,日本國貢使必定會請求恢復定期朝貢,甚至還會提出縮短朝貢週期的請求。”
按照祖宗制度,日本國這樣的只允許十年一貢,這顯然已經滿足不了銀山暴發戶的需求。
秦德威不等別人詢問,主動繼續說出自己看法:“彼輩大概會提出三年一貢,以此試探朝廷,
陛下儘可以再大度點,允許日本國等同兀良哈三衛,一年一貢!”
嘉靖皇帝很詫異,習慣性肉痛的說:“一年一次是不是太多了些?”
對以宗主國自居的大明朝廷而言,來朝貢的就要給賞賜。
朝貢太多就意味着賞賜支出也多,所以纔會強制性的規定了朝貢週期,不然那些藩國恨不能每個月朝貢一次。
所以現如今藩屬中,只有地位獨特的兀良哈三衛才享受每年一次朝貢和互市的待遇,互市地點就在秦德威曾經戰鬥過的遼東廣寧衛。
秦德威提醒道:“日本國現如今有銀子,不是那些窮得宛如叫花子的番邦,求的也不是賞賜,而是通商!”
以大明的制度,說是朝貢,其實也是官方貿易,貢使肯定不是一個人來的。
每次跟隨貢使的都有數百人,很多都是商人,這纔是官方承認的外貿商業渠道。
從十年一貢到一年一貢,意味着官方渠道貿易量擴大十倍?
以嘉靖皇帝之聰敏,也隱隱的意識到這裡面有很多文章可以做。
秦德威也含糊的說:“現在還有很多地方不清楚,一切等日本國使節到了京師,並試探過後再定!”
然後秦德威想起什麼,又對嘉靖皇帝奏道:“凡事不可過於操切,操切必然壞事!
民間海禁之策實施百年,在朝中依然是大多數人共識,萬萬不可輕易武斷改變,以免激起軒然大波。
所以允許日本國一年一貢,其實也是潛移默化中徐徐改變的靈活手段,表面上依舊維繫了民間海禁。”
嘉靖皇帝心裡清楚,秦德威雖然沒有明說,但防範的其實是東南沿海那些走私大族。
就是秦德威這段話,真讓別人意外了,簡直穩重的不像是個二十一歲的年輕人。
然後內閣大學士們悲催的發現,他們彷彿不知不覺的變成了旁觀者。
完全跟不上秦德威的思路,很多地方也是似懂非懂的,根本插不進話去。
秦德威費盡心思的獻策,充分表現了自己在外交事務上的專業性後,又又一次對嘉靖皇帝提醒道:
“陛下!夷務不同於尋常事務,以後也會越來越重要,必須要由精通此道的大臣管起來!”
嘉靖皇帝沒理秦德威,卻對閣老三人組問道:“朝廷是否有必要設置總管夷務大臣?”
“不可!”嚴嵩忽然開口阻止。
然後嚴嵩解釋說:“夷字太過於廣泛,從北虜到朝鮮,從南洋蠻邦到西南土司,都是諸夷,總管夷務職權過大。”
最簡單的例子,北虜也是外夷,難不成總管夷務連九邊兵鎮事務都能干涉了?
“臣以爲,只冠以海事二字即可!”最後嚴閣老也提出了建議。
感覺秦德威今天已經勢不可擋了,既然無法阻攔,那就只能盡力削弱了。
從總管諸夷到總管海事,差的不是一點半點。辦事不如人就算了,爭權不能再一敗塗地!
“不可!”這次是秦德威發聲了。
秦德威也有自己的解釋,“如果明確冠名海事,那麼天下人都會猜測,朝廷突然專設此官,說明必將對海道有大動作了!
這豈不是明明白白的泄密?嚴閣老怎得如此糊塗,連這都想不清楚!”
聽着兩邊較真,嘉靖皇帝也頭疼了。
臣子之間一團和氣固然令人擔憂,可是互相針對到一個字一個字摳字眼的地步,同樣很煩惱。
我想了一天,都沒想好新加的官職該用什麼名字,大家也幫我參謀參謀。可惜主角不是武官,不然可以佩徵夷大將軍印,去寧波開幕府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