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薨,舉國哀悼,國孝期間禁嫁娶,禁唱戲彈唱,昔日夏夜熱鬧的秦淮河也停止了喧囂,空餘荷花孤芳自賞。
就連胭脂鋪的生意也清淡起來了,這一日,豔陽高照,野狗癱軟在屋檐下的陰涼處伸着舌頭喘氣,突然烏雲壓城,天雷滾滾,天香閣女老闆宋秀兒見暴雨將至,沒有什麼生意,乾脆命新招的賬房提前打烊關門。
新招的活計不是別人,正是欒小姐的弟弟欒八郎。自從姐姐枉死後,欒八郎就被毛驤接到金陵隱姓埋名,保護起來了。大隱隱於市,欒八郎就在宋秀兒這裡當賬房看鋪子,有親兵都尉府的保護,他至今都很安全。
欒八郎手腳勤快,很快就關閉了店門窗戶打烊,對老闆宋秀兒說道:“我去庫房守着,免得待會下暴雨漏水,損了貨物。”
宋秀兒點點頭,“上次漏水的瓦片已經換了新的,不過還是小心爲好,你去吧。”
欒八郎抱起賬本和算盤,打算一邊看庫房,一邊算賬。
宋秀兒遞給他一套書,“這是今年春闈所有提名貢生所做的文章集選,聽說對科舉是極好的,你得空琢磨琢磨。”
欒八郎低頭收拾賬本,說道:“多謝老闆,不過我一條賤命尚不知能否保住,早就熄了考取功名之心了,這書就不看了。”
宋秀兒生氣了,教訓道:“什麼叫一條賤命?父母生你養你,你是賤命,那他們是什麼?人生在世,浮浮沉沉,再普通不過了,怎可爲了一時的挫敗而自暴自棄?虧你還是讀書人,這個道理都不明白,書都讀到狗肚子裡不成?這書就是給你買的,你若要了,就好好看,你若不要,我就撕了當窗戶紙。”
這是一套簇新朱墨套印的書,墨色印的貢生的文章,硃筆是江南名士對文章的批註和評價,散發着陣陣油墨香氣,是難得的善本。
文人都是愛書的,聽說宋秀兒要撕了糊窗戶,欒八郎本能的放下賬本,將這套書捧在懷中,說道:“我會好好看的,你別撕了。”
言罷,欒八郎逃也似的往庫房而去。
欒八郎剛走,毛驤就從密室裡出來了,說道:“刀子嘴,豆腐心,你還是老樣子。”
宋秀兒轉身,看着毛驤臉色蒼白,眼睛滿是紅血絲的憔悴樣子,先是一陣啞然,而後問道:“你最近一直忙着查案,是不是從來沒閤眼啊?”
毛驤和宋秀兒十分熟稔,也不客氣了,撲通一聲倒在店裡的貴妃榻上,閉着眼睛說道:“去隔壁替我叫一碗餛飩麪來,放上你親手熬製的紅油辣椒。”
宋秀兒手腳麻利,立刻照辦,毛驤呼嚕嚕一陣狼吞虎嚥,復又躺回貴妃榻上休息,閉着眼睛說道:“我連續審了沈榮三天三夜,他的身體和意識都崩潰了,叫了大夫給他診療。”
宋秀兒恩怨分明,說道:“逼死了欒小姐,還想放火燒死我姐姐,活該他受罪!”
毛驤疲倦的搖搖頭,“他精神崩潰,什麼都招了。但對徐大小姐,他只是承認盯梢跟蹤,不承認放火燒山,我看他應該沒說謊,放火者另有其人。”
宋秀兒問道:“他都招了些什麼?除了沈榮,誰有嫌棄放火燒我姐姐?”
毛驤閉目養神,說道:“新案舊案都已經歸併我們親兵都尉府查問了,不便外傳。”
宋秀兒嗔道:“我也是親兵都尉府的人呀!”
毛驤說道:“其他的案子都不必瞞你,但這個案子除外。你和徐大小姐是結拜姐妹,你要是知道了,也就意味着徐大小姐也知道了。”
宋秀兒是個直爽的性子,立刻跳腳說道:“你什麼意思?你難道懷疑我姐姐是壞人?”
毛驤睜開眼睛,說道:“秀兒,你遲早會明白,人其實不分善惡,不分好壞的。人的立場不同,利益不同,就會產生隔閡和分歧,沒有好人和壞人之分。我從不覺得徐大小姐是壞人,相反,我很佩服她個性堅強,有本事有毅力,爲人正派講義氣,但我是親兵都尉府的人,只聽命皇上的吩咐,辦好皇上交代的事情。徐大小姐影響我辦事,那她就是我需要防範的對手。”
宋秀兒氣道:“你……你冷酷無情!”
毛驤似乎早有所料,他無所謂的攤了攤手,說道:“你看,不告訴你是對的,其實是在保護你。一旦消息走漏,皇上怪罪下來,連我都護不住你的。”
宋秀兒知道好歹,她曉得毛驤爲難,其實也是爲了保護自己,她挺了挺胸脯,說道:“我不怕,我和姐姐都是好人,那麼多大風大浪都挺過來了,這一關也會過去的。”
毛驤說道:“你太相信徐大小姐了。其實你仔細想一想,徐妙儀從一開始救了你,她爲什麼出現的那麼及時?你父親當年是護送她們母子而死的,難道她救了你只是巧合?我們製造了太多巧合,所以我們從來從來不信巧合。我覺得徐大小姐從來沒有失憶過,種種跡象表明,從她小時候失蹤開始,其實就一直暗中調查真相。”
宋秀兒說道:“我是個笨的,沒有什麼心眼,不懂得你們那些彎彎繞繞。但是我很清楚,姐姐對我從來沒有惡意,沒有她的庇護,我就是揚州倚門賣笑的娼妓了。”
毛驤突然從貴妃榻上站起來了,說道:“有我在,你也永遠不會陷入那等不堪的境地。你那麼相信她,難道不信我?”
宋秀兒一怔,像是被嚇到了,緩緩搖頭,說道:“不一樣的,你和姐姐是不一樣的。”
看着宋秀兒眼裡閃過一絲驚恐之色,毛驤也是一愣,說道:“對不起,最近壓力很大,連續幾夜沒睡,我失態了。”
宋秀兒忙說道:“不要緊,君命如山,我曉得你的難處,不會勉強逼你打聽消息。只是希望你公正的對待我姐姐,姐姐她太苦了,親眼看見母親死在眼前,外祖家滅門,該是多麼傷心的事情,哪怕她以前是騙我,哄我,我也不會介意的。”
轟隆!
電閃雷鳴,大雨滂沱,方纔在屋檐下避暑的野狗被淋得成了落湯雞,在暴雨閃電中瑟瑟發抖。毛驤似乎心有所觸,他打開大門,招呼着野狗進屋避雨,還尋了些點心喂狗。
“我父母死於戰亂,我那時候餓的連刨個坑葬他們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看着他們暴屍荒野。我跟着饑民到處乞食流浪,樹皮,泥土都吃過,有一天,也是這樣的暴雨,我和饑民在一個破廟避雨,他們都惡瘋了,就生了一堆火。”
毛驤痛苦的閉了閉眼睛,而後睜開,淡淡說道:“我最弱小,他們就商議着把我砍了烤來吃。求生是一個人的本能,我冒着風雨閃電衝出去要逃走,心想哪怕餓死凍死在路上,也比被人活剝了強些。可是我年幼體弱,沒跑幾步就被捉住了,他們捆住我的手腳,正要動手時,一羣紅巾軍行軍到了破廟,爲首的那人趕跑了饑民,救了我。”
沒想到毛驤經歷如此悽慘,宋秀兒瞬間覺得自己童年被繼母苛待吃的那些苦頭不算什麼了,“那個紅巾軍首領就是當今皇上吧。”
毛驤點點頭,冰冷的眼神裡有了一絲暖意,“皇上救了我,還收我爲義子,教我讀書寫字,學習武藝,從此改變了人生。”
“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宋秀兒似有所悟,說道:“所以皇上在你心中的分量,就相當於姐姐在我心中的位置。”
毛驤搖搖頭,說道:“不僅僅是報恩,皇上於我,是恩人,是君,更是父親,我只聽命於皇上,效忠皇上,以皇上的利益爲重,我永遠都不會背叛皇上。”
野狗吃飽了點心,乖巧的舔了舔毛驤的掌心。
毛驤說道:“好了,謝謝你的招待,我要回去繼續辦事了。”
宋秀兒感覺到她和毛驤之間的隔膜,說道:“等雨停了再走吧。”
毛驤淡淡說道:“我要去徐家瞻園找徐大小姐問話。”
場面立刻變得更冷了。宋秀兒頓了頓,說道:“我人言微輕,沒什麼本事,幫不了姐姐,也阻止不了你查案。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姐姐需要我,我會付出一切代價幫她。”
毛驤說道:“就衝着這句話,你就不適合待在親兵都尉府,我們只能忠於皇上。”
宋秀兒問道:“你在趕我走嗎?”
毛驤說道:“人心是不能勉強的。我很理解你對徐大小姐的感情。希望徐大小姐不要做出對皇上不利的事情,否則你也只能離開親兵都尉府。”
毛驤披上防雨的蓑衣斗笠,頭也不回的消失在風雨中。
走到秦淮河邊,毛驤拿出了他從蘇州銀樓裡買的一套紅寶石頭面首飾,徐妙儀說過,宋秀兒最喜歡這個銀樓的首飾,可惜一直沒有銀子買,他挑了一套最精緻的,想送給秀兒,表白心跡。
匆匆回到金陵,晝夜忙碌,不能閤眼,這套首飾就一直沒有機會送出去。可如今看來,這套首飾似乎永遠只能沉睡,找不到女主人。
喜歡宋秀兒嗎?是的。
我可以爲了她背叛皇上嗎?不行,我永遠背叛義父。
既然答案都是肯定的,而且不可兼得,那隻能捨棄一方了。
毛驤走在秦淮河邊,看着暴雨將河面拍出一個個雞蛋大的漩渦,他拿出了紅寶石頭面首飾,想扔進河水裡,躊躇了好幾次,腦中全是宋秀兒純潔無辜的眼神,他終究捨不得,將首飾藏進懷中。
他走了幾步,突然又頓住了,猛然將首飾掏出來,丟棄在河水中,逃也似的急行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