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遇春和魏國公徐達一樣,都是朱元璋的鳳陽老鄉,少年時期就追隨其左右,爲將之後從無敗績,是名符其實的常勝將軍。這實在難得,須知連功勳最高的徐達都打過敗仗。
他是朱元璋最器重的名將,爲此結爲兒女親家,爲太子朱標求娶了常遇春的長女常氏爲太子妃,這意味着將來朱明江山的統治者,永遠都有着常遇春的血統。
這份尊榮,可見常遇春在朱元璋心中獨一無二的地位。
可是常遇春在北征全面勝利後,宿命般的中箭落馬,病死柳河川,在人生最輝煌的時候乍然離世,年僅四十歲!
大明十大開國功臣,常遇春最年輕,死的卻是最早,天妒英才啊!
洪武帝悲痛欲絕,他向來勤奮,御書房甚至徹夜燈火不熄,可是這一次卻罷朝三日舉哀,爲常遇春舉行了隆重的國葬,追封他爲開平王,配享太廟。
不過姚妙儀並不關心這些,她惦記的是同鄉王寧。
那年王寧拿着玉佩幫常森和常遇春父子相認,由此成爲常遇春的親兵,平步青雲,小小年紀屢立戰功,封了百戶。後來常遇春和徐達將北征軍兵分兩路,追擊逃跑的元順帝,她也由此和王寧分開了。
姚妙儀跟隨徐達班師回朝,徐達封了魏國公,賜金書鐵卷,身邊的人也都加官進爵,好不威風。
常遇春的北征軍也是捷報頻傳,卻沒想勝利之後反而是將星隕落的結局。
那王寧的前途會如何?身爲常遇春身邊倚重的百戶,沒有保護好常元帥,會不會被多疑暴躁的洪武帝遷怒?會不會被膽小怕事的常森埋怨?
當第二支北征軍全軍縞素,擡着元帥常遇春的棺槨進京時,金陵滿城縞素、一片哀鳴、哭聲震天。
阿福早早在三山門外的祭臺附近給姚妙儀佔了個絕佳的位置,可以清晰的看見祭臺上的各種大人物,包括坐在龍椅上的洪武帝。
姚妙儀看到了擡棺材的王寧。一年不見,王寧褪去了稚氣,長高變壯了,盔甲外面罩着白色粗麻孝服,目光堅毅從容,氣質和以前截然不同。
姚妙儀見到這樣的王寧,心中稍定,戰爭將一個少年變成了男人,即使遭遇挫折,也能扛過去。
擡棺材的一共有八個年輕人,王寧站在最後面。最前面的是太子朱標,朱標在棺材左邊,而右邊的人姚妙儀也很熟悉,正是她同父異母的哥哥、魏國公世子徐輝祖。
朱標身後是四皇子朱棣,而站在徐輝祖身後的小將軍是常遇春的小舅子藍玉。
棺材很沉,擡棺的八個人都在咬牙硬撐。
常森穿着一身重孝,光腳穿着麻鞋,失魂落魄的抱着父親的牌位走在棺材前面。這次北征,他是偷偷冒名頂替參軍,是爲了給父親一個驚喜,證明自己這個小兒子不是廢物點心。
可是沒想到,他真的不適合子承父業,要不是姚妙儀出手搶救,他早就一命嗚呼了。和父親父子相認,之後無論父親如何打罵、嫌棄常森不爭氣,他都不肯再踏入戰場半步。倒是剛結拜的兄弟王寧勇猛頑強,備受父親誇讚,還認了他當乾兒子。
常遇春戎馬一生,從無敗績,卻被小兒子氣得束手無策,每當王寧立功,他就會把兒子常森罵一頓。
可就是那些爭吵不休的日子,居然是父子之間最後的時光。
怎麼突然就走了呢?
常森拖着疲累的步伐,至今都不敢面對現實,希望父親能夠再罵他一次。
洪武帝帶着羣臣還有兒孫們親自在三山門祭臺迎接,常遇春的長子常茂已經得了父親恩蔭,封了鄭國公,身邊站着二弟常升。
常森,常升。發音幾乎一樣,沒有什麼很深的寓意和傳承,但誰都不敢說這兩兄弟名字不好聽。
因爲常茂,常森,常升三兄弟的名字都是朱元璋親自取的。這些將門之後,也只有常家三兄弟有這個殊榮了。
常森抱着靈位對洪武帝行了君臣之禮後,也不顧什麼形象了,拉着大哥和二哥的手嚎啕大哭起來,三兄弟抱頭痛哭,皇長孫朱雄英年紀還小,跑過去撲到三個舅舅懷裡,也跟着嚎哭道:“舅舅!外公說得勝後教我騎馬的,嗚嗚,外公騙我!是個大騙子!”
太子妃常氏跪在屏風後面嗚咽不止,她小腹微凸,洗淨鉛華,臉色蒼白,還長了妊娠斑,太子側妃呂氏在一旁跪着,低聲安慰常氏,“太子妃節哀,您懷有身孕,莫要悲痛過度,傷了胎氣。”
常氏是將門虎女,相貌平平。而呂氏是世代書香出身,生的面目姣好,呂氏很受寵愛,已經生育了三個兒子,身材依然窈窕,相貌恍如少女。
而常氏只生了皇長孫朱雄英,好容易再有了身孕,太醫說看胎像八成是個兒子,常氏欣喜萬分,可惜樂極生悲,還沒高興多久,就傳來了父親的噩耗。
常氏知道肚子裡的孩子要緊,可爲人子女,孝道當先,父親英年早逝,聽到屏風外面三個哥哥和兒子的哭聲,悲傷席捲而來,心如刀絞。
一半是哭父親,一半是哭她自己。
她和太子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在閨中時,她喜歡跟着父親舞刀弄槍,而太子朱標是在文人堆里長大的,喜文厭武,所以和她毫無交流,倒是和側妃呂氏時常詩文相和,恩愛纏綿,對她只是敬重而已,並無夫妻情分。
而呂氏所生的皇孫朱允炆聰明絕頂,有神童的美譽,深受洪武帝和太子的喜愛。常氏忌憚呂氏久矣,也不得不承認朱允炆神童之名實至名歸,朱雄英這個哥哥遠不及弟弟聰慧。
常氏不像呂氏飽讀詩書,通曉古今,但也曉得一個不能登上皇位的嫡長子將會面臨什麼樣的下場。
而如今常氏和兒子朱雄英最大的靠山——父親常遇春去世了。
秋高氣爽,豔陽高照,太子妃常氏卻覺得透骨寒冷,她微微側過身體,避開了呂氏遞過來的冰帕子。
側妃呂氏雙手捧着手帕,太子妃卻不理她,頓時身形僵直,微微有些尷尬,她擡頭看了太子朱標一眼,滿臉的委屈。
若要俏,三分孝。
呂氏天生麗質,氣質優雅,一身素白衣裳,猶如荷塘白蓮般清麗婉轉,將黃臉妊娠斑密佈的太子妃常氏比到泥裡頭去了。
此時受辱,呂氏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恰好”被剛在祭臺上放下棺材的朱標看見了。
他不忍心見寵妃難堪,便走過去接過了冰帕子,擦了擦汗水和淚水,他剛纔奉父皇之命,和將士一起將棺材擡到祭臺,此時肩膀和腰身都痠痛不已。
宰相李善長大聲念着洪武帝親手撰寫的祭文,先是大體回憶常遇春的各種功績,然後悲嘆:
“……遽爾雲亡,曷謂柳河之川失我長城之將,喪今南還,哀痛切心,與誰言哉!”
“將軍在時,朕實所倚,將軍既往,將誰與謀?”
“不過臨風興慨,想其音容耳。朕親臨奠,思爾之情,言豈能盡?尚饗!”
祭文念罷,洪武帝撫棺而哭,胡惟庸、劉基等大臣們皆跟着慟哭,魏國公徐達怔怔的看着戰友的棺槨出神,常遇春是同鄉、是同袍、是競爭對手,更是好朋友。
一起出生入死,闖過多少難關,攜手滅掉元朝,建立千秋功業,青史留名。
半生戎馬,少年時期立下的志向都完成了,也得到了最豐厚的獎賞,可這又如何?
一口棺材,就終結了一切。
攀到人生頂峰的徐達覺得一股寂寞涌向心頭,洪武帝的祭文依稀還在腦海裡迴響着。
“將軍在時,朕實所倚,將軍既往,將誰與謀?”
將誰與謀,此時太子妃常氏也反覆默唸着這四個字,回想剛纔朱標和呂氏冰帕傳情的情景,目光冰冷幽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