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儀覺得心痛,不是爲自己——十年含冤,她早已習慣了痛苦,她是爲了朱棣的失望心疼。
在朱棣沒有表白心意之前,徐妙儀從未想過自己會擁有愛情。她的目標只有查案和復仇。
初試愛情滋味,在一起的時光美的令人心悸,即使被捲入政治漩渦暫時分開了,獨自隨便一段回憶就足夠激勵她鼓起勇氣面對任何困難。哪怕謝家的案子陷入泥潭,進退兩難,她的想法也依然樂觀,因爲有了朱棣,她不再孤單了。
一直以來幾乎都是朱棣在付出,在不惜代價的追逐,甚至冒着生命危險從火場中救出了徐妙儀。徐妙儀從感動到心動,到接受這份難得的愛情,覺得上天還是眷顧她的,給了她殘酷的童年,也不忘補償朱棣這個癡心的愛人。
可是朱元璋的嫌疑,讓愛情和復仇成了非此即彼的選擇,若要得到一樣,就必須捨棄另一樣。
而徐妙儀早已做出了選擇。
對朱棣的深情已多有虧欠了,徐妙儀不想讓朱棣痛都痛的不明不白,交代了從買的裡八刺那裡得到的消息,“……事情就是這樣了,我不想欺騙你,如果這是真的,將來各種問題和矛盾會消磨一切,我們走不到一起的。”
弟弟被買的裡八刺算計,失望又傷心,差點失去了生活的勇氣。如今連心愛的女人被他蠱惑,朱棣恨不得將可惡的小八一刀砍了,“北元世子向來陰險狡猾,這是他的離間之計,你千萬別信,我父皇不會這樣對待功臣的。”
徐妙儀說道:“這次回金陵後,我會親自去尋找李夢庚的後人。”欒鳳一雙兒女已經證實了朱元璋對欒鳳後人冷漠的態度,如果連李夢庚的後代境況也如小八所說的那麼淒涼,那朱元璋就更有嫌疑了,即使他不是幕後兇手,他起碼也是一個包庇者。
聞言,朱棣一陣沉默,他很瞭解徐妙儀恩怨分明的性格,對於她而言,包庇者和兇手一樣,都不可原諒,不能妥協。
如果是以前,朱棣肯定會覺得徐妙儀多疑,對父皇深信不疑,可從北元世子被俘虜,父皇對營救徐妙儀消極的態度來看,朱棣內心也開始動搖了。
若論功勞,誰會比得過魏國公徐達呢,徐妙儀是徐達的嫡長女,父皇尚且因她執意追查謝家案而不滿,那十年前謝再興謀反案,父皇有沒有可能在事後故意掩蓋了真相?
真有可能!
但朱棣不是輕言放棄之人,他好容易焐熱了妙儀的心,得到了迴應,怎可輕易讓她冷下來?
朱棣一把抓住了徐妙儀的手,無論她怎麼反抗,都堅決不鬆開。
徐妙儀瞪着眼睛看着他,朱棣從來都是謙謙君子,不強迫她做不願意的事情,怎麼這時候像是變了一個人?
朱棣問道:“你有沒有種過瓜菜?”
“啊?”徐妙儀懷疑自己聽錯了,“沒有,我種過草藥。”
朱棣說道:“皇宮大本堂是父子們講學的地方,大本堂的花園被父皇改成了田地,種植蔬菜瓜果,還有水田麥地。父皇說身爲皇子,不能安享富貴,四體不勤,五穀不識。父皇親自帶我們兄弟種地,從冬天挑選良種開始,到春耕播種,澆水施肥,除蟲收穫。”
“所以……”徐妙儀聽得雲山霧罩,不明白朱棣是何意。
朱棣說道:“愛情和種地很像,看似目的只在收穫瓜果糧食的喜悅,其實主要在前面辛苦勞作,沒有前面的勞作,就沒有後面的收穫,怎麼可能因一場暴雨,一場蟲災而放棄呢?妙儀,你是個執着、從不輕言放棄的人,可是當我們的感情遇到了一些挫折,你就斷定我們走不到一起了,妙儀,難道我不值得你執着嗎?”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我心匪石,不可轉也。這句話是我在西湖湖心島的時候對你的說的,絕對不是說說而已,我是當真的。妙儀,不管我父皇如何,我對你的心意絕不會變。”
本以爲朱棣會悲傷,委屈,無奈,放棄。可是朱棣的反應出乎意外的冷靜,有耐心。
他就像黑暗裡的一盞明燈,再次將徐妙儀從壓抑了十年的陰暗糾結中帶出來。
這樣堅定的男人,值得她付出執着。徐妙儀硬起來的心又化作了柔軟的麪糰。
愛情最美好的結果無非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然後下輩子在細水長流的瑣事間互相陪伴,不離不棄,做最長情的告白。
愛情是漫長的,“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等兩情相悅時刻並不多,很多時候患得患失,焦慮顧慮,求全責備,不安不自信等煩惱的時刻反而佔據大多數。
謊言裹着甜蜜的糖衣,真摯愛情的表面反而裹着苦澀的黃連。
簡單地說,就是食得鹹魚抵住渴,沒有什麼兩全其美的,要得到就必須先付出。朱棣性格內向,不像小八那樣花言巧語,但他事事都以她爲先,爲她做了那麼多事情,一直默默付出着。
所以徐妙儀決定,她吃定了朱棣這條“鹹魚”,再鹹也要先忍着,因爲他值得。
一旦想通了,徐妙儀便不再糾結,她將朱棣的手擱在自己腦門上,“被石頭砸了一下,現在還疼呢。”
朱棣看着心上人頭上還纏着小八的褲腿,一股醋意油然而生,當即解開了破布條子,換了自己的手絹給她包紮起來。
還是在這個巖洞,身邊還是一個男人,但買的裡八刺給她帶來的感覺是危險,是防備。而朱棣在身邊,她就有種莫名的安全感,猶如靈丹妙藥似的,將連日的磨難驅散乾淨。
朱棣的呼吸微微撩動着徐妙儀額前的碎髮,傷口遇到空氣,一陣麻癢,一直癢到了心裡,感覺徐妙儀的身體有些僵直,朱棣說道:“弄疼你了?那我輕點。”
徐妙儀是市井和軍營混過的,一聽這話,更不自在了,她垂着眼簾,低聲說道:“嗯,你知道怎麼止疼嗎?”
朱棣說道:“隨軍軍醫有藥,我這就揹你出去。”
徐妙儀說道:“小時候我母親經常說,親一下就不疼了。”
朱棣:“……”
徐妙儀擡起頭,直視着朱棣的眼睛,“你和北元的人交戰,有沒有受傷,那裡疼?”
明明剛纔還要分手來着,心上人的態度轉變的太突然,這是驚喜還是驚嚇呢,朱棣一時有些無法接受。
“這裡疼?這裡,還是這裡?”徐妙儀的手指在朱棣身上輕戳着,幾乎要藉機摸遍朱棣全身了。
到底是涵養深厚的燕王,不是那等輕浮孟浪之人,朱棣的臉漲得通紅,忍住沒說“那都疼”。
徐妙儀的手指最終在朱棣有些乾裂的嘴脣上停下了,問道:“是不是這裡疼。”
朱棣的聲音有點嘶啞,“是。”
話音剛落,就被徐妙儀迎上來潤溼細膩的脣堵住了。
朱棣覺得,這個山洞要炸裂了。
且說韭山的動靜驚動京城,老朱家祖墳就在鳳陽,朱元璋大驚,連夜命令魏國公徐達和曹國公李文忠兩員大將帶兵去了鳳陽。
北元王保保聽到這個消息,知道大勢已去,徐達和李文忠聯手,他不可能在大軍之中救出世子回朝,只得當機立斷命令手下撤退,無功而返。
祭拜了鳳陽孝陵,加強了皇陵的防守,徐達和李文忠班師回朝,回家的路上,買的裡八刺一言不發,陰沉着臉,終於有一點身爲人質的自覺了。
算計到了親女兒身上,徐達也深厭小八,但洪武帝一再吩咐要禮遇北元世子,徐達不敢違抗皇命,他乾脆將小八扔給了李文忠帳下軟禁,眼不見心不煩。
除了討厭的買的裡八刺,燕王朱棣的殷勤謙和也令徐達深覺不安,身爲父親,本能的感覺朱棣看着自家寶貝女兒的眼神不太對。
比如現在,女兒在馬車裡修養,朱棣騎着馬跟在後面,馬車厚實的板壁將秋陽隔在外頭,而徐達覺得朱棣的眼睛好像長着鐵鉤子似的,扒開了馬車的板壁,無禮的直視着女兒的容顏。
除了眼神,朱棣還時不時露出若有若無的笑,有些失神,甚至差點墜馬。徐達是過來人,看見少年人露出這種標誌性的蠢笑,心中立刻警惕起來。
徐達放緩了馬速,和朱棣並轡而行,說道:“殿下,北元狼子野心,須嚴陣以待,請殿下帶兵去前方探路,以防埋伏。”
在朱棣眼裡,徐達已經是未來岳父大人,他欣然聽命,帶了一彪人馬出列探路去了。
夜宿揚州,徐達出言試探女兒,“妙儀,待過了太子妃國孝期,家裡就要開始給你張羅親事了。”
徐妙儀說道:“嗯。”
徐達看不透自己女兒的心思,只得問道:“你……有何意見?”
徐妙儀問道:“父親說曹國公李文忠給了當年追蹤外祖父兵士的名單,可否給我看一看?”李文忠原本是在五人名單裡,不過從父親的轉述來看,李文忠的嫌疑並不大了,倒是那份追蹤名單很有價值。外祖父不可能無緣無故失蹤,連屍骨都找不到。
徐達一怔,說道:“我已經命人去調查名單中的人了,一有結果就告訴你。妙儀,答應父親,不要再爲謝再興案涉險了,一切都交給我去做。你好幾次都是僥倖逃生,萬一——爲父不能眼睜睜看你冒險。”
徐妙儀很意外,畢竟以前父親都是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不敢觸碰龍之逆鱗,“父親,您這樣做,恐怕會觸怒皇上。”
徐達看着女兒頭上的傷口,心疼的想要伸手去摸一摸,突然想到女兒已經是大姑娘了,不好意思像小時候那樣摸摸頭,他的手落在了女兒的左肩,嘆道:“怒就怒吧,爲父不想看你再受傷了。”
愛情失而復得,冰封十年的親情好像也在復甦,秋風瑟瑟,徐妙儀覺得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