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珙和智及方丈面面相覷。
和尚也好,道人也罷,名爲方外之人,但在兵荒馬亂的亂世之中,誰能真真做到超脫呢?
金人入關時,袁珙全家慘遭滅門。當年人們修道,修佛,其實初衷並非嚮往佛法或者成仙,而是求得一處容身之所,一頓飽飯而已。
想要生存,想要出名,就必須在紅塵中做到遊刃有餘,和官場以及各路英雄豪傑們搞好關係,左右逢源,袁珙和智及方丈就是如此。
他們代表佛道兩家,服侍過元朝宮廷,也是元朝高官的座上賓,同時和起義的紅巾軍領袖們來往,當時紅巾軍張士誠,陳友諒,朱元璋三分江南。陳友諒不信佛道,張士誠爲得江南士子之心,用儒學來穩定統治,乾脆四處拆佛堂道觀建學堂,瓜分廟產,命和尚道士們還俗。
唯有朱元璋當過和尚,信仰佛教,對佛道等宗教比較寬容,所以智及禪師和袁珙與朱元璋來往最爲密切,他們都見過朱元璋的心腹大將謝再興,對當年謀反案也有所瞭解。
徐妙儀問起外公謝再興,兩人都是快要修煉成精的老狐狸了,當然不會直接回答,畢竟洪武帝登基之後用人不拘一格,重用佛門和道教中人,許多有才華的和尚道士都當了官,成爲一方大員,並且做出了政績,這在前面所有朝代都不曾有過,儒釋道三家隱隱間有分庭抗議之勢。
其實也不能怪洪武帝偏信和尚道士。儒林中人至今有不少緬懷前朝元代的遺老遺少,他們“一女不事二夫”的節操,堅決不肯當明朝的官。而另一部分讀書人以前被“吳王”張士誠折服,覺得張士誠禮賢下士,文雅賢德,比朱元璋更適合當皇帝。他們不肯出仕,做足高冷的姿態,希望朱元璋能夠三顧茅廬去請他們出山。
朱元璋絕對不屈從儒林的規則,這天下是朕的,朕制定規則,你們要麼忍,要麼滾。他是個強勢的帝王,不肯慣着這些讀書人清高的毛病,你們不出來當官,那朕就重用有才學的和尚道士們,而且方外中人沒有牽掛,沒有儒林那些盤根錯節的師門、同鄉、聯姻等關係,一心效忠朝廷,造福百姓。
因此在明初官場,儒釋道三家爭鳴。作爲道家和釋家的領袖人物,袁珙和智及禪師都老了,但他們的徒子徒孫們在政治上有一席之地,總不能因徐妙儀一人,而斷了學生們的前程。
所以智及方丈開始修閉口禪,默默打坐唸經;袁珙則不輕不淡的說道:“我們方外之人,不懂這些**,誰謀反,誰冤枉,和我們無關。你應該相信皇上,倘若皇上用盡舉國之力,尚不能解釋謝再興謀反案留下的謎團,你一介弱女子,又能查到什麼呢?徒增煩惱罷了。”
智及方丈雙手合十,“阿彌陀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徐施主,撞了南牆,早日回頭吧。”
袁珙也點頭說道:“是啊,皇上聖明,不可能放過在眼皮底下做手腳的奸臣。”
一羣老狐狸!看來今天從他們嘴裡挖不出什麼來了。
徐妙儀心中隱隱有些失望,不過轉念一想,本來也沒打算在窮鄉僻壤遇到袁珙這種世外高人,而智及方丈混到國師的地位,肯定一心向着洪武帝,這兩人裝聾作啞,也沒什麼意外的。
道衍禪師和他們多年的交情,和皇帝的威嚴比起來,太微不足道了。
何況我和道衍已經斷絕了來往,沒有關係了。
想到義父,一股惆悵從心頭涌起,堵在胸口,比醋還酸,比青梅還澀,酸澀幾乎要逼出她的眼淚。
徐妙儀不想在這兩隻老狐狸面前失態,以晚輩禮問候了幾句,便告辭離開。
出龍興寺時,已是晚霞漫天,紀綱親自送徐妙儀出門,並討好的遞過一個熱騰騰的油紙包,“徐大夫,多謝你爲我療傷,這窮地方有銀子也沒處使,乾脆用素包子當診金,你別嫌棄。”
今天晚飯有着落了,徐妙儀將素包子扔進身後的藥簍裡,“你這小子頭腦靈活,有前途,苟富貴,勿相忘啊。”
紀綱不好意思的摸了摸新剃的光頭,“混碗飯吃而已,不值一提。”
徐妙儀虛指着方丈禪房的方向,低聲道:“不要妄自菲薄,以前袁珙和智及年輕時,也只想混飯吃呢,如今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了。”
徐妙儀揹着藥簍往田地方向而去,夜幕降至,七彩奪目的雲霞和夜晚深藍的天空在西邊天際間涇渭分明,雲霞裡尚有夕陽的餘暉,而深藍的天際已經出現繁星點點了。
袁珙和智及方丈一道一僧攜手登上了龍興寺五層佛塔最頂端,這裡也是山脈的最高峰,視野開闊,是絕佳的觀星之地。
袁珙頭戴青竹冠,穿着一件皺巴巴的、好像剛從鹹菜罈子裡揉搓似的、辨不出顏色的竹布道袍,眉眼間已經沒有剛纔和徐妙儀玩笑時的如老頑童般的嬉笑之意,這身破舊寒磣的穿着,居然有了一股子仙風道骨之感。
袁珙說道:“道衍畢竟是你的愛徒,看在道衍份上,你也不該對徐妙儀如此冷淡。”
智及方丈說道:“寺裡有錦衣衛暗探,我必須保持立場。這裡沒有外人,錦衣衛的眼線也盯梢不到,有什麼話就直說吧,我就不信你雲遊到這窮鄉僻壤,只是爲了看望我這個老不死的朋友。”
袁珙盯着西邊即將全面升起的星圖,“從去年開始,星象就屢屢異常。二月歲星逆行入太微,三月熒惑犯井,四月熒惑犯鬼,五月太皇犯畢,又有大如彈丸的白色客星止於天倉,越來越亮,最後居然入了紫薇垣!”
智及方丈雖身居深山,但身爲國師,對朝廷大事也瞭如指掌,頓首道:“這是‘五星紊度,日月相刑’之象,君王無道時纔會出現此象,爲此皇上還下了罪己詔,我在邸報上讀過這個罪己詔,說‘朕靜居日省,自古乾道變化,殃咎在乎人君。思之至此,惶惶無措,惟冀臣民,許言朕過’。”
“我覺得很奇怪,皇上是一代雄主,他出身草根,愛民如子,不應該有這種天象。袁珙,你鑽研星象多年,精通相術,窺知天機,可知是爲何?”
“爲何?”袁珙冷笑道:“儒林那些讀書人不是早說了嘛,紛紛上書說皇上治國太過獨斷專行,不聽勸諫,惹怒了老天。”
在志同道合的老朋友面前,智及方丈也展露他的本心,譏諷笑道:“皇上是開國皇帝,一代霸主,這些儒林中人妄想分權,限制君權,皇上豈能如了他們的意?這次藉着‘五星紊度,日月相刑’的天象攻擊朝政,逼皇上讓步罷了。”
“邸報上各種文官的奏摺基本盯着三點咬住不放,第一分封太奢,將來藩王的勢力太多,恐怕有漢朝七國之亂的紛爭、第二用刑太繁,對官員和百姓都用重刑、第三求治太速,說皇上太心急了。”
袁珙說道:“皇上雖然下了罪己詔,但絕對不會向文臣讓步的。”
智及方丈說道:“但儲君太子對文臣言聽計從,以我看,分封太奢這個戳中了太子的心思,從此以後,太子會和這些文臣更加親近,將來太子登基,朝中肯定不復有如今儒釋道三家並立的格局,儒家一家獨大,我們釋道兩家會退出政壇。”
袁珙看着天際漸漸明瞭的星象神秘一笑,“這個未必。”
智及方丈遲疑道:“可太子從小就被文人包圍,我們無法影響太子的想法。”
“我不是這個意思。”袁珙搖搖頭,“文人們爲了攻擊皇上,曲解了‘五星紊度,日月相刑’的星象。”
智及方丈不解,“和皇上的罪己詔無關?你的意思是?”
袁珙說道:“二月歲星逆行入太微,三月熒惑犯井,四月熒惑犯鬼,五月太皇犯畢,但真正關鍵的是六月突然有一顆不知名的客星異常明亮,大如彈丸,一直升到了紫薇垣,紫薇垣象徵帝王的星運,出現如此異相,是帝星不穩,江山易主之兆啊!”
智及方丈聞言大驚失色,“你的意思是北元即將反撲南下,顛覆大明?”
袁珙搖搖頭,“北元黃金家族氣數已盡,無力迴天了。是大明皇室即將生變。”
智及方丈一顫,嘆道:“聽聞皇上去年被張士誠殘部刺殺,得了頭疼的毛病,難道帝星將崩,太子繼位?”
袁珙搖搖頭,“不是,紫微星依然明亮如昔,皇上春秋鼎盛。”
智及方丈回想起袁珙的前言,沉默片刻,說道:“諸子奪嫡,皇儲有變。北方玄武轉世,廉貞火星入命,七殺星逆襲紫薇。”
袁珙點點頭,“我一直觀察計算着着星圖的移動,纔會來到鳳陽。”
這時一顆明亮的星星出現在紫薇垣,星下雲霞流淌波動,顯示出萬千氣象,袁珙頓時大喜,“又出現了!就在這裡,快備馬,我們去看看!”
一僧一道騎着馬往星雲變幻的方向而去,他們來到一處山峰,看見蜿蜒山道上一個男子牽着一頭牛艱難前行,牛背上橫坐着一個女子,那女子含着一枚新生的樹葉,吹着簡單的鄉野俚曲。
正是徐妙儀。
昨晚下了暴雨,道路泥濘不堪,男子乾脆光着腳,冰冷的淤泥漫過腳踝,行走時嗚咽作響,泥水甚至飛濺到了他的臉上。
徐妙儀停止吹奏,吐出了樹葉,嬉笑着掏出手帕,彎腰親自給男子擦臉,袁珙這纔看清了男子的相貌,瞪大眼睛說道:“是……是燕王!他怎麼在鳳陽?徐妙儀和他……喂,你這個老不死的有多少事情瞞着我?”
坐在牛背上的徐妙儀將素包子塞到了朱棣嘴裡,“那個借你耕牛的里長好豪爽啊,容許你把牛趕回家,否則我只能步行了,騎牛比騎馬舒服,牛背那麼寬闊,走的也穩,幾乎可以躺着睡覺,”
朱棣吃着龍興寺的素包子,笑道:“里長家精打細算,是想省幾捆喂牛的乾草,我們用了人家的
牛,就要養着它。”
徐妙儀愛惜的拍着牛背,“辛苦啦,要幾日才能耕完?”
朱棣說道:“種地的老農說,至少深耕一次,再細耕一次,少則十天,多則半月。”
徐妙儀說道:“那更要好好養着這一頭牛了,來,賞它一個大包子吃……”
徐妙儀趴在牛背上喂牛,朱棣牽着牛走進山腰的一處草房,院子裡,徐妙儀要跳下牛背,被朱棣阻止了。
朱棣小心翼翼的抱起牛背上的徐妙儀進屋,不一會,草屋煙囪升起了炊煙,隨即罩着屋頂的雲霞變幻,形成張牙舞爪的龍行,一羣倦鳥從頭頂飛過,袁珙被呼扇着眨了眨眼,待他睜開眼時,雲霄驀地消失,深藍的夜幕徹底統治天空。
夜間無風,草屋炊煙形成一條直線,直指天際上紫薇垣裡那個明亮的星星。
作者有話要說: 明朝出現這種‘五星紊度,日月相刑’之象其實是在洪武九年,舟提前到了洪武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