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裡,洪武帝頒發詔令,正式給兒子們和侄兒朱守謙封王。朱守謙是親王之子,封了靖江王,是郡王品級。兒子們一視同仁,都封了親王。
朱棣和兄弟們穿着隆重的禮服,走上奉天殿,太監黃儼手捧冊封的詔書,“有制!”
衆人跪下聽封。
黃儼打開聖旨,依次宣佈二皇子朱樉,封秦王;三皇子朱,封晉王;四皇子朱棣,封燕王;五皇子朱橚,封周王;六皇子朱楨,封楚王……
領旨謝恩後,按照長幼次序以此進殿接受寶冊和印璽,寶冊是黃金製成,正方形,長寬皆是五寸二分,朱棣垂首看着自己金冊上鐫刻的銘文:
“昔君天下者,必建屏翰,然居位受福,國於一方,並簡在帝心。第四子棣,今命爾爲燕王,永鎮
北平,豈易事!朕起於農民,與羣雄並驅……今爾有國,當恪敬守禮,祀其宗社山川,謹兵衛,恤下民,必盡其道,體朕訓言,尚其慎之。”
朱棣看着“永鎮北平”四個字,心中頗爲震撼,暗道,難道父皇是想學古時的周制,將諸子在邊疆各地封爲藩王,掌控軍隊,守護大明江山?
如此,朝廷必然掀起軒然大波,分封制起源於先秦以前的周朝,但在西漢景帝朝起了七國之亂,藩王擁兵自重,打着清君側的名義謀朝篡位,給西漢帶來一場浩劫。
從此這個分封古禮就徹底拋棄了。歷朝歷代的皇子們都被削去了兵權和對屬地的控制權,只是當一個閒散的王爺而已,如今父皇卻決心啓用千年前周朝古禮……
冊封皇子的禮儀頗爲繁瑣,除了皇室成員到齊外,文武百官,誥命夫人等等也穿着各自品級的朝服進宮恭賀,皇子們領到寶冊後,洪武帝將冊封詔書昭告天下,禮部尚書親自蓋上皇帝的印璽,來到午門爲文武百官們宣讀:
“朕唯帝王天子,居嫡長着則必正儲位;其諸子當封以王爵,分茅雜土,以藩屏國家……奉天平亂,實爲生民,法古建邦,用臻至治。故茲詔示,鹹使聞知。”
什麼?!
文武百官都覺得很意外,即便是那些起初目不識丁的武官們也聽懂了“法古建邦”是什麼意思。
就是太子在都城守儲位,諸位成年的皇子們在邊塞各地擁兵守護國門!這——這不成體統啊,早在千年前就不這麼幹了,皇上爲何執意如此?
可是天子金口玉言,在這種盛大場合頒佈聖旨,豈有不從之禮。宰相李善長率先跪地,帶着百官高呼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其實內心是在說吾皇不可不可萬萬不可!
三拜過後,百官退下。朱棣等新封的藩王還要去對着皇后、太子跪拜,公主、駙馬等皇室成員還要向諸位新藩王道賀,冗長的儀式要持續一整天。
東宮太子妃常氏還沒出月子,就沒有參加今日的冊封典禮,但是洪武帝“法古建邦”的消息還是傳到了東宮。
太子妃常氏生產時吃了不少苦頭,一直臥牀休養,消息傳來時,二兒子水生剛剛吃飽酣睡,放在了常氏枕邊。
常氏對着新生兒,左看右看,怎麼都看不夠,水生八月早產而生,比一般的嬰兒瘦小,不過短短半個多月,就像發麪饅頭似的長開了,褪去了紅皺,在大紅襁褓的映襯下顯得白胖可愛。
鬼門關裡走一遭,終究這一世的富貴還沒享完,閻王爺不敢收她,常氏劫後餘生,有子萬事足,西宮偏殿那位呂側妃折騰出一些事來添堵,也入不了她的眼。
常氏對親妹妹常槿說道:“槿兒你看,水生的輪廓還真隨了三弟常森,我記得常森小時候就是這副模樣,不過他的鼻子長的像太子,你看是不是。”
常槿抱着一卷史書,坐在牀邊若有所思。常氏嬌嗔道:“妹子,想什麼呢?那麼入神。”
常槿面有憂色,說道:“姐姐,皇上要法古建邦了,從今日給諸王的封號來看,大明的九個重要邊塞,都是藩王帶兵鎮守,比如四皇子封了燕王,將來世代都要鎮守在北平。將來太子……”
常槿憂心忡忡的看着太子妃,“姐姐,這些藩王和太子都不是同母的,萬一生有異心,豈不是要重演一次七國之亂?”
屋子裡姐妹倆說體己話,倒也不用避諱太多。
常氏嘆道:“其實皇上有這個想法不是一天兩天了,時常爲了這個問題和太傅和宰相們爭論不休。只是沒想到皇上頂着幾乎所有人的反對,固執己見,很快定下了法古建邦。”
“如今木已成舟,聖旨都下了,我們婦道人家,再憂心也無力改變結果。妹妹,不要亂了分寸,靜觀其變就是。”
常槿不可思議的看着太子妃,“姐姐,你真坐得住?”
常氏月子調理的極好,乾瘦的臉龐很快紅潤了,黑色妊娠斑也慢慢消失,不再是以前的黃臉婆的模樣。
“坐不坐的住,能夠改變皇上的想法嗎?”常氏說道:“其實這兩次北伐,這些成年的皇子們,除了癡迷醫術的五皇子朱橚外,個個都顯示出了作戰的才能,四皇子朱棣尤爲出衆,連魏國公都贊他有父皇當年的強者之風,此次獲封燕王,鎮守最險要的北平,便可見父皇對他的期望。所以父皇有這個打算也理所當然。”
“在我們老家鳳陽鄉下,無論窮家富家,都是長子分大頭,以守護祭祀香火,其餘兄弟家產均分,大到一畝地,小到一塊抹布也要分均勻了。否則鄉里鄰居會恥笑的,說這家家風不正,當老子的偏心。更不能所有財物都歸老大,讓其餘幾個小的端着空飯碗。”
常槿聽的目瞪口呆,“這……這根本不是一回事啊!我大明王朝豈能用區區一個鳳陽鄉下之地來比喻的。”
常氏比太子還要年長几歲,小時候跟着母親顛沛流離,戰亂時和父親常遇春走散,食不果腹時,母親甚至抱着她沿街乞討過,深知底層鄉下人的想法。
以己度人,常氏反倒最明白公公洪武帝心中對分封諸子爲藩王最質樸、也是最固執的想法,這種安排是洪武帝從鳳陽鄉下某個破舊的農宅裡出生時,就融入到骨子裡默認的規則!
哪怕他追隨明王揭竿而起,參加紅巾軍;哪怕他身爲雄霸一方的紅巾軍首領;哪怕他成爲一國之
君,創立千秋功績,他遵循的也是這個樸素的規則:兒子是最親的,也是最值得信賴的。
常氏說道:“在皇上眼裡,江山和田地沒什麼區別,都是姓朱的,他把江山分割開來,讓他的兒子們世代鎮守在那裡,永享富貴,也永遠承擔守護那片國土的責任,有何不可?那些外人憑什麼指指點點呢?皇上向來是拿定了主意,誰都無法改變,這些年也只有母后的話能管點用。”
常槿問道:“那爲何皇后娘娘也默許了此事?”
常氏說道:“皇上這些個兒子,包括太子,有誰是馬皇后生的?馬皇后若出言反對,豈不是她這個當嫡母的不慈?況且皇后娘娘可能認同皇上的做法呢。”
常槿緊鎖娥眉,“可是藩王們一旦成了氣候,皇上在還能彈壓住,將來輪到太子登基,豈不又是一個七國之亂了——這些藩王沒有一個和太子是同母的。”
常氏不以爲然,說道:“你莫慌,皇上執意啓用千年前就廢掉的法古建邦制度,於歷史而言,是倒行逆施,與理不容,朝中文臣肯定會反對;還有武將們也會堅決反對——你想想,定國安邦的戰功都歸藩王了,武將們怎麼辦?他們手下的人如何建功立業覓封侯?”
常槿頓時豁然開朗,“姐姐說的對。今日詔令一出,明日大朝會上,朝中無論何種派系,勢力的文臣武將們必頭一次達成一致意見,勸皇上收回法古建邦的詔書。根本不用我們常家當出頭鳥。”
“是啊。”常氏親了親水生的額頭,“這話誰都可以說,唯有我們東宮的人不能提,否則皇上還會以爲太子容不下弟弟們呢。皇上最厭惡後代不念手足之情。”
常槿讚道:“姐姐一席說的通透,難怪爹爹生前經常誇你是女中諸葛呢。”常氏若是個愚鈍的,也不會被朱元璋和馬皇后看中,做主娶進來當儲君的妻子。
提起亡父,常氏眼圈一紅,說道:“當年在閨中時,我時常女扮男裝,跟着爹爹打仗,風來雨去,日子苦點,卻逍遙自在。爹爹最疼我了,某天爹爹喝醉了回來,說給我找了世上最好的姻緣,這世上也只有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吳王世子朱標才配得上常家的女中諸葛,可是……”
“唉,我千好萬好,爲東宮操碎了心,抵不過呂側妃一個眼神,一首酸詩。”
常槿很理解姐姐的失望,可還是安慰說道:“姐姐,你別傷心了,這些日子太子歇在都在正殿書房,沒去病中的呂側妃那裡。”
常槿時常進宮陪伴姐姐,姐姐坐雙月子,她這兩個月都會住在東宮,因此對東宮各種動靜瞭如指掌。太子妃坐了幾日月子,呂氏就病了幾日,每日湯藥不斷,太醫早晚過來請脈,不知道的還以爲呂氏坐月子呢。
“你以爲太子是看在我和剛出生的水生份上,每晚都來安慰我?錯,其實是母后那天敲打了他,他怕母后生氣,纔會有此疏遠呂側妃的舉動。”太子妃釋然的笑了笑:
“傻妹妹,你還待字閨中呢,別被這些爭風吃醋的小事移了性情。那天夜裡難產,我覺得自己死定了,僥倖活命後,很多事情都看開了,男人的心不在這裡,怎麼抓都無用,何必自尋煩惱?”
太子妃指了指西邊偏殿的方向,“呂氏出身書香門第,太子生性喜文厭武,他們詩書傳情,天生一對。我是正妻,爲朱家生了兩個嫡出的繼承人,誰能撼動我的地位?哪怕來十個呂氏,都是不怕的。”
“我和他呀,明面上保持相敬如賓就行了,至於恩愛嘛,我已經放棄了,而太子的愛只屬於呂氏,從未給我半分。”
鬼門關裡走一遭,太子妃大徹大悟,常槿暗歎道:姐姐終於想通了,這是好事,只是呂氏那裡到底意難平呢。
呂氏坐月子恢復體力,能吃能睡,和妹妹聊了一會,就伴隨着身邊兒子帶着奶味的呼吸中入睡了。
常槿給姐姐蓋好被子,外頭大哥兒的乳孃來回事,她悄聲出去,“何事如此慌張?”
乳孃說道:“大哥兒又病了。”
常槿問道:“上次也是發燒,太醫說受了風寒,吃了幾帖藥剛剛好了,昨天精神還好,在我面前背過論語的,今日怎麼又燒?太醫是如何說的?”
乳孃打了個哆嗦,“這一次比上次還兇險,大哥兒不僅發燒,而且身上還出了疹子,太醫說八成是痘症,如今大哥兒的寢宮已經被隔離了,伺候的人都是出過痘的。”
“痘症!”常槿頓時渾身冰冷,痘症是會過人的,據說一個噴嚏,一件痘症患兒的手帕都有可能導致接觸者出痘生病。如果大哥兒染了痘症,那他進來給太子妃請安、看望小弟弟水生,太子妃和水生豈不是一起被害着了?
常槿腦子轉的飛快,“痘症一般是在春夏溫暖的時候發作傳開,現在是大冬天,又是戒備森嚴的東宮,這痘症是如何得的?定是和他最近接觸的人傳的!來人,查一查太子身邊伺候的人,最近是否出宮,沾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進來,還有,先瞞着太子妃,別讓她懸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