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陽天的身形在馬背上搖搖欲墜,似乎快要掉下來。不過他人生經歷豐富,兩易其主,頃刻之間就穩住了,目光冷冷的看着姚妙儀的背影。
她到底是何人?是魔教潛伏在公侯貴族裡的逆黨,還是皇上派出密探故意試探他的忠誠?
不行!在沒有查清底細之前,我不能先亂了陣腳。這些年來,那麼多大風大浪都過來了,我還怕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姑娘不成?
正思忖着,姚妙儀似乎不經意間回頭了,朝着郭陽天微微一笑,還挑釁似的並指爲刃,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郭陽天冰冷的眼神頓時迸發出一抹殺意。
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姚妙儀對朱守謙說道:“表哥,那個郭大人好大的官威啊,說不準我到處跑呢。”
朱守謙側身一瞧,恰好看到郭陽天殺氣騰騰的眼神,他毫不示弱,猶如一頭守護地盤的猛虎般回瞪了過去。
朱守謙畢竟是郡王,郭陽天不敢造次,立刻垂眸斂手。
朱守謙和姚妙儀並轡而行,說道:“朝野上下,多是捧高踩低的陰險小人。這個郭陽天本來是魔教叛黨,父皇見他棄暗投明,才破格封了他爲副指揮使,其實這個位置應該輪到毛驤的。”
“郭陽天見你是個醫女,心中可能起了輕視之意。其實他面對鄧銘和秦王時,百般獻殷勤,那種跪舔下作的樣子,還真不如一條狗有骨氣。”
姚妙儀看着朱守謙眼裡的戾氣,內心深處隱隱作痛,“這十年來,表哥暗中受了不少委屈吧。”
朱守謙並沒有否認,說道:“這等賤人,明面上不敢把我怎麼樣。暗地裡的下作伎倆,還入不了我的眼睛。表妹,我已封了郡王,皇上已經命工部選地址在京城督造靖江王府了,將來我也會有自己的封地,府邸和護衛軍隊,不會像現在這樣一切都受制於人。到時候……我會保護你的。”
姚妙儀心中涌起一陣暖流,這十年來像一隻孤雁般飛翔,即使面對親生父親也不敢相認,唯有和朱守謙能坦誠相對,也是唯一可以釋放心中的壓力和憋屈的人。
“表哥。”姚妙儀怔怔的看着朱守謙,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朱守謙彷彿看出了她心中所想,笑了笑,“好了,我都知道。老天垂憐,留下我們兩個謝家血脈,我們都要好好的活着,只有活下來,纔有機會幫外祖父家洗清冤屈。”
一說到冤屈,眼前恰好又是茫茫雪景,不禁觸動了往事。騎在馬上的姚妙儀緊握僵繩,粗麻編織的繩子在她手指間的虎口磨去,劃出一道道血痕。
姚妙儀喃喃道:“外祖家的人都在祠堂上吊自盡了,穿着白衣服,胸口寫着一個冤字。後來刺客們追過來,我的母親爲了保護我,腰椎被撞斷了,行動不便,舉簪自盡。”
“我至今都會做噩夢,夢到當時的情景。一切的源頭都來自於外祖父背叛洪武帝,投靠張士誠,如果找到外祖父蒙冤的證據,謝家人九泉之下,纔會安息。表哥,從周奎的密室尋到的賬本你也看過了,發現其中可有蹊蹺之處?”
朱守謙疼惜的看着姚妙儀,無奈搖頭,“我特意翻看了以前的伯父和張士誠來往的卷宗,從筆跡和印章來看,確實是張士誠的密賬,這說明外祖父確實暗中和張士誠有私鹽交易。”
姚妙儀說道:“我也通過魏國公和燕王那裡打聽過,其實當時軍民都缺鹽,爲了活命,有許多人暗中去張士誠那裡買鹽,這事並不是什麼秘密,連後來主公朱元璋知道了,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總不能眼睜睜看着士兵因卻鹽而倒下,連握兵器的力氣都沒有。可見販賣私鹽,並不表示向張士誠投降,出賣洪武帝。”
朱守謙沉吟片刻,說道:“財帛動人心,倘若數額特別巨大,轉投張士誠麾下也未可知。”
姚妙儀不解,“表哥,你是覺得外祖父真的背叛洪武帝?”
朱守謙堅定的搖頭,“非也非也,當時外祖父最得洪武帝信任,兩個女兒一個嫁給洪武帝的侄兒,
一個嫁給大將軍徐達,他又沒兒子,圖什麼呢?哪怕是金山銀山,也不會使得外祖父變節。我是懷疑有人投降張士誠,被外祖父發現了,便反咬一口,栽贓陷害,賊喊捉賊!”
姚妙儀頓時豁然開朗,說道:“對了,當時洪武帝給外祖父定罪時,外祖父一直沒有蹤影,好像從人間消失了,並無任何辯駁的機會,他們都說外祖父是畏罪潛逃。所以洪武帝大怒之下,將謝家滿門抄斬。外祖父至今都沒有下落,會不會被那真投降之人害死了?”
“他老人家應該已經被害了。”朱守謙眼神滿是痛意,說道:“外祖父最疼的是你我這兩個外孫,倘若他還活着,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坐視不管的。”
“表妹,你能否弄到更多的賬本?我們仔細查一查,肯定就能找出線索。”
困擾許久的問題有了一個新方向,姚妙儀振奮精神,說道:“我已經得到了張士誠女兒永平郡主的下落,她被軟禁在八府塘的湖心小築,已經有了身孕。燕王要我冒充明教叛黨,穩住永平郡主。”
朱守謙並沒有生疑,說道:“這也是個機會,張士誠全家都死絕了,只有一個永平郡主,她應該知道不少當年的秘密。只是萬事小心爲上,燕王此人心機重,深不可測,設下一石二鳥的連環計,目的也是爲了從永平郡主嘴裡套話,你別露出了破綻。我還是以前的看法,當醫女姚妙儀,比當魏國公府的大小姐徐鳳要自由一些,一入侯門深似海啊。”
姚妙儀說道:“表哥,我知道的。只是父親他……很不甘心,說要補償我。”
朱守謙諷刺一笑,“你別信男人的花言巧語了,他怎麼補償你?他口口聲聲說小姨是他一輩子的真愛,可是前前後後納了多少妾室在家裡?家裡一屋子庶子庶女,左擁右抱的時候怎麼沒想過小姨?”
“當年外祖父全家遭難時,怎麼沒見他求情?就連我父親被污衊謀反,他也只是袖手旁觀,何嘗幫過這個我父親這個連襟!冷觀徐家這十年,只有二表哥徐增壽這個人還有點良心,時常維護我,開解我,其餘的徐家人,包括你父親,都是趨炎附勢之輩。”
“表妹,不要相信任何,包括你父親。”
朱守謙一席話下來,使得姚妙儀對父親的愧疚之心淡了許多,她很想當着父親的面質問朱守謙提出的疑問,可是她如今是裝失憶的姚妙儀,她沒有充分的立場質問父親。
唉,還真是複雜啊。姚妙儀深蹙娥眉,朱守謙瞥見她握着繮繩的虎口處已經勒出血印,寒風肆虐下,手指凍得僵硬發白了,便順手掏出自己的帕子,給她細細包紮滲血的虎口,還在手背上纏繞了一圈以保暖。
包好之後,朱守謙還像小時候那樣,將她的雙手放在自己手心裡捂暖了,“表妹,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下雪,我們打雪仗玩耍?”
姚妙儀笑道:“當然記得了,娘不准我出去耍,說凍壞手腳。是你從窗戶外面偷偷把我抱出去玩。”
朱守謙也笑了,“你那時候手勁小,雪團輕飄飄的扔不到我身上,就往雪團裡頭裹着小鵝卵石,我的額頭都被你砸出血了。”
姚妙儀一臉羞愧,“表哥寬宏大量,說自己摔跤傷的,姨夫姨媽將你一頓好打,還罵你帶壞表妹。”
朱守謙的笑容漸漸淡了,悵然若失,“是啊,那時候調皮,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如今想要再被打一頓,都求之不得了。”
就在這時,馬蹄聲由遠及近響起,朱守謙忙放下姚妙儀的手,拍馬向前,正是燕王朱棣。
“四叔。”朱守謙在馬上施了一禮。
姚妙儀暗道,若論輩分,我也得跟着叫一聲四表叔呢。
白雪皚皚的獵場很冷,朱棣的臉色更冷,他瞥了一眼姚妙儀右手上的帕子,說道:“僱傭殺手的中人在逃脫的時候被我抓到了,那人招認,說是幕後主使是吏部侍郎周奎的遺孀周夫人所爲。目前魏國公已經派人將周府圈禁,周夫人被帶到雞鳴山天牢審問。”
周夫人?姚妙儀回憶那晚火燒書房,毀屍滅跡後,周夫人好像額頭受傷了,她爲什麼會僱傭殺手行刺與我?難道她知道些什麼?
朱守謙哦了一聲,說道:“這個周奎不是重陽節那晚失火被燒死了嗎?他曾經是魏國公身邊最得意的幕僚。”
朱守謙本來看不慣魏國公徐達,此事聽到這個消息,就更加對徐達生疑了:當年小姨遇刺一事,難
道是姨父徐達殺妻?
姚妙儀面上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緊跟着朱棣往天牢方向而去。
雞鳴山天牢。
姚妙儀第二次到了這裡,說來也巧,周夫人就被關在當時她住過的那件囚室。而光明長老狐蹤的囚室空空,不見蹤影,但是被褥器皿等皆在,應該因此處關押周夫人,事關機密,狐蹤被臨時轉移了關押地點。
不過更令她驚訝的是,義父道衍禪師居然也來了!
“義父,您不是在修閉口禪嗎?”姚妙儀問道。
姚繼同背了一個大書箱,隨身帶着紙筆,遞給了道衍,道衍寫了幾個字,“和尚動手不動口”。
不說話,但可以寫字。
姚繼同說道:“義父很擔心你的安危,魏國公也想和義父聊一聊當年收養你的經過,便一同到了天牢。”
囚室裡,周夫人渾身縞素,額頭上還有那天書房失火時,被倒地燃燒的房樑砸過的疤痕,疤痕一直到眼角才停住,可見當時情況多麼兇險,差一點點就戳瞎了眼睛。
徐達說道:“周夫人,周奎生前一直幫我打理各種軍務,是我最信任的幕上賓客。我向來對你們周家不薄啊,皇上登基後,我舉薦周奎去了吏部做高官;還出面給你的大兒子謀得國子監監生的身份。周夫人,周奎走後,我更是對周家各種照顧,你爲何恩將仇報,僱刺客殺我親女?”
周夫人冷冷一笑,指着自己額頭的疤痕,說道:“我眼睛沒瞎,心也不盲。你們男人做的事,自以爲高明,神鬼不知,其實有什麼事情能夠蒙過真正枕邊人呢?”
“一報還一報,當年我相公殺你夫人,你女兒殺他報仇,而我殺你女兒爲夫報仇,你殺了我斬草除根,實乃天經地義之事,如何說是恩將仇報?分明是冤冤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