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熱,屋子裡更熱,在院子裡待慣的胡桂揚,後面門一關,身上就冒出一層汗,離何三姐兒近在咫尺,他快汗流浹背了。
他後退一步,左右看了看——沒什麼可看的,伸手不見五指,“少保大人……”
“睡着了。”
“你還有這種本事……”
“噓。”
胡桂揚閉上嘴,對面毫無聲息,可是他有感覺,何三姐兒似乎又靠近了,差不多就在他的懷裡。
過了一會,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弄錯了,面前根本沒有人,於是身子稍稍前傾——有人,他立刻挺直身體,越發莫名其妙,“你……”
“噓。”
“我……”
“噓。”
胡桂揚只好再閉嘴,豎起耳朵傾聽,希望能發現一點什麼,結果除了幾個不太明顯的喘氣聲,什麼也沒有,尤其是身前的何三姐,好像沒有呼吸聲,只是偶爾噴出一小團極溫柔的氣息撞在他的脖頸上,令他發癢,汗出得更多。
靜默了將近一刻鐘,胡桂揚實在忍受不住,擔心踩到門口的道士,於是側行一步,開口道:“不行,我必須問……”
耳中叮叮響聲不絕,眼前火星四濺,時近時遠,像是一團吵鬧不休的發光飛蟲。
這是兩名高手在鬥天機術。
胡桂揚大吃一驚,一動不敢動,他連敵人在哪都不知道,自然也沒辦法參戰。
戰鬥發生得突然,結束也在一瞬間,聲響、火星全都消息,一切歸於黑暗,可還是有人被驚動,小草在外喝道:“怎麼回事?胡大哥人呢?”
有人推了胡桂揚一下。
“我在少保大人屋裡,沒事,你回去休息吧。”
“哦。”小草毫無疑心。
嗤的一聲,桌上的油燈被點燃,胡桂揚終於能夠看清屋子裡的情形。
道士躺在門口,錢貢趴在窗下,商輅臥於牀上,胸膛各自起伏,睡得正香,還有一名隨從並不住在這裡。
何三姐兒點燃油燈,站在桌前,雙手扶住桌面,低着頭,像是站立不穩。
胡桂揚急忙上前,“你受傷了?”
何三姐兒搖搖頭,緩緩坐下,“你也坐。”
“你讓他們睡着的?”
“嗯,天機術的一點小把戲,我剛剛領悟到不久。”
“恭喜。”胡桂揚又看一眼牀上的少保大人,有點言不由衷,“何五瘋子一直在等你回來。”
何三姐兒臉上露出微笑,顯得很疲憊,“他總是這麼相信我。”
“剛纔你和誰打鬥?”
何三姐兒擡手向上指了指,胡桂揚仰頭看去,嚇了一大跳,房樑上居然趴着一個人,垂下一隻手臂,像是在夠什麼。
雖然看不到血跡與傷口,胡桂揚還是確信這人已經死了,“聞家人?”
“嗯。”
“你怎麼知道他會來這裡?”
“他追蹤我,我把他引來的。”
胡桂揚又是一驚,“剛見面時,你說‘救我’?”
何三姐兒稍稍擡頭,看向胡桂揚,臉上又露出微笑,更顯虛弱,“你剛剛已經救過我。”
“我好像什麼也沒做。”
“有你在就夠了,只有你能讓我安靜下來,將天機術發揮到極限。”
“你說得我臉都紅了。”胡桂揚的臉沒紅,只是不相信。
何三姐兒笑了,臉上的疲憊消散大半,“人人都往上走,連你的兩個跟班都一心想要建功立業,爲什麼你就一點不求上進呢?”
“我不求上進?誰第一個出京查案的?誰帶你們進山傳信,從而發現鄖陽府有問題的?又是誰……”
“是你。”何三姐兒還在笑,像是酒後微醺,“可你不爲立功,你把能決定你前途的上司都給得罪光了,就算抓住何百萬也得不到賞識,你是個怪人,你做這些事情只是爲了……”
“爲了什麼?”胡桂揚自己也有點好奇。
“我不知道,我沒法理解你的想法。我原以爲你對我有所隱瞞,可是在丹穴那裡,你竟然不受任何誘惑,我才確信你真的不在乎功名利祿,更不在乎武功強弱。”
“聽你這麼說,我還真是一個怪人。”胡桂揚笑道。
何三姐兒似乎太累了,頭枕胳膊趴在桌上,側臉看着胡桂揚,“你肯定有在乎的東西,否則不會接這樁案子,那究竟是什麼呢?”
胡桂揚差點說“是你”,可心裡卻覺得這不完全是實話,於是改口道:“你應該休息,我給你找間房。”
何三姐兒輕輕搖頭,“我在這裡待不了太久,一會就得走,我就是過來看看你,在你身邊待一會兒。”
這一點也不像是平時的何三姐兒,胡桂揚既尷尬又愉悅,兩種感覺混雜在一起,弄得他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少保大人沒事吧?”
“沒事,天亮之後就能正常醒來。”
“你的天機術越來越神奇了。”
“天機術本來就很神奇,只是我從前沒有發覺。不不,別提天機術,我想跟你聊點別的事情。”
“呃……聞不華呢?是被你帶走的吧?”
“我也不想聊他。”何三姐兒的語氣里居然有幾分撒嬌的意思,更不像平時的她。
“你想聊什麼?”胡桂揚明知不正常,卻沒法抗拒。
“那個晚上。”
“哪個晚上?”
“你被聞不華刺傷暈過去的那個晚上。”
“嗯,那個晚上怎麼了?”
“你起來之後第一眼真的看我?”
胡桂揚臉紅了,那個晚上他起來替趙阿七守夜,的確向何三姐兒那邊多看一會,本以爲神不知鬼不覺,沒想到會被暗處的聞不華瞧見,聞不華偏偏又說出來,當時已經醒來的何三姐兒顯然是聽到了。
“因爲……只有你坐着睡覺。”胡桂揚找了一個理由。
何三姐兒的微笑一下子變成失望,“我特意來找你問個清楚,你居然給我這樣的回答?”
“好吧,我看你不是因爲你坐着睡覺,是因爲……我想看你。”
何三姐兒又笑了,臉頰飛紅。
胡桂揚沒法不心動,卻又覺得古怪:就在這間屋子裡,三個人因天機術而昏睡,房樑還趴着一具不知名的屍體,而他卻與一名柔美無雙的女子互訴衷腸,就像是硬生生將美夢嫁接到噩夢裡。
“在京城,你應該娶我的。”
“當時若是再有幾天時間,我會娶你,可你還是會離開。”
“會。”何三姐兒一點也不隱諱,“你知道嗎?小時候你就答應過要娶我。”
“記憶都在你心裡,怎麼說都行。”
何三姐兒笑出聲來,“你現在仍然可以娶我。”
“我很願意,但是先告訴我,你服食了多少金丹?”胡桂揚越看越不對勁兒,心情不像最初那樣盪漾。
“嗯……”何三姐兒像是被問到尷尬事的小孩子,轉頭將臉埋於肘下,“一枚不剩。”
“那是多少?”
“幾十枚吧。”
“當時我也在場,比幾十枚要多。”胡桂揚語氣稍顯嚴厲。
“一百……”何三姐兒露出一隻眼睛飛快地瞄了一下,見胡桂揚的神情也很嚴厲,繼續道:“一十三枚。”
胡桂揚指着牀上的商輅,“少保大人一年多年來才服食十一枚,而且早已察覺金丹有害,你竟然……”
“我忍不住。”何三姐兒擡起頭,雙頰紅得像是要滴血,那不只是羞怯,“我以爲我能忍住,我曾經將金丹都交給你,心中不捨,卻控制住了,可是丹穴的誘惑太強大,我……胡桂揚,你得救我。”
“怎麼救?待在你身邊就行嗎?”胡桂揚的心怦怦直跳。
何三姐兒站起身,靠近他,氣息明顯加重,“打開丹穴,或者再找一個。”
胡桂揚大失所望,心裡暗暗罵自己一句無恥,也站起身,站到凳子後面,“你這是走火入魔。”
“你說得對,可是又能怎麼辦?我已經服食太多金丹,停不下來,怎麼都停不下來,非得……”何三姐兒眼中突然閃過寒光,像是機匣裡飛出的小劍。
胡桂揚上前一步,伸手將她攬入懷中,她在掙扎,他抱得更緊。
“能停下來,一定能停下來,你是何三塵,別的小孩兒只知道淘氣的時候,你就知道想辦法自保,別人不是遇害就是摔斷腿的時候,你卻取得何百萬的信任,神仙師父分別傳授不同的功法,你卻能從夢話中套出火神訣。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當然,有一點陰險狡詐,但還是很聰明,像你這麼聰明的人,絕不會放棄抵抗。‘堅持住’,這是你對我說過的話,現在我要說給你。”
何三姐兒不再掙扎,而是緊緊靠着他,“這不是我,這不是我……”
“留下來,我會找到確解之法。但你還是得告訴我,聞不華在哪兒?我有話要問他。”胡桂揚擡頭掃了一眼房樑上的死者,可惜沒法審問。
“他在給我默寫聞家莊的功法。”
“嗯?他這麼聽話?”
“不聽不行,他不是我的對手。”何三姐兒的功力本就不弱,服食一百多枚純紅金丹之後,更是超過諸多聞家高手。
“帶我去找他。”
“好。”
胡桂揚鬆開雙手,何三姐兒臉上的神情已經恢復正常,顯出幾分漠然,連她的回答聽上去也像是敷衍。
“人哪去了?”外面傳來何五瘋子的叫聲,不知不覺間天已經放亮,屋子裡昏睡的三個人開始伸展四肢,似乎就要醒來。
胡桂揚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只覺眼前一花,何三姐兒竟然消失,隱約聽到頭頂似乎有響動,擡頭看去,只有屍體,不見人影。
何三姐兒明明是來求助,不知爲何卻不肯留下。
胡桂揚悵然若失。
商輅等人幾乎同時醒來,然後同時看到多出來的胡桂揚,最後又同時看到房樑上的屍體。
“少保大人,弄明白了?”胡桂揚笑着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