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是諸事紛擾,再是疑雲瀰漫,鄭海珠仍在頭挨枕頭時,就睡着了。
這就像稽查案子,下一步的辦案思路,怎樣串併線索,怎樣調整演戲的臺詞,怎樣作出階段性決策和彙報,都要有賴於幾路諜探的反饋,以及尋訪小馬將軍後的情形。
失眠沒有用,況且宮裡,趁着去講學,還有幾個回合的仗要打,須一夜安睡來養足精神。
翌日辰時,鄭海珠帶着盧象升和兩個松江學校的女生,進入東華門,來到文華殿。
小太監王承恩巴巴兒地下了臺階,四下瞧瞧,籠着手道:“鄭師傅,五哥兒去請皇長子了。”
鄭海珠參詳着王承恩的臉色道:“今日我是去慈慶宮見公主們,盧舉人陪着孫翰林給兩位皇子講《孟子》。既然不會與我照面,皇長子還是託病不願來麼?”
目下還是個小少年的王承恩,一副怯生生的爲難模樣:“鄭師傅,承恩一個做奴婢的,胡亂說話就是死罪。”
鄭海珠輕嘆一聲,略帶無奈地轉向盧象升:“你候在文華殿吧,好好聽聽,孫翰林是怎麼說經義文章的。”
旋即又引他走了幾步,輕聲吩咐道:“今日,我在內廷與王公公要辦的那樁事,不知所費時辰幾何,兩個女娃,我會拜託曹公公親自帶出東華門,送上咱家的馬車。你進講結束後,不必惦記我們,若能讓孫翰林攜你去值房指點制藝,最好。”
盧象升知鄭海珠,猶如哪支戰兵都放不下的主將,重重霧障中,還惦記着他能快點從舉人變成進士,一時感懷,又訥於言表,只得垂眸道:“夫人在內廷,也多加小心。”
今日在宮裡頭引路的,仍是王安親信曹化淳。
曹化淳雙眼如彎月,一副善意賣賣關子的模樣,笑眯眯道:“鄭師傅,兩位公主自不必說,但你可知,陪讀的女郎並非來自宗室?”
鄭海珠順着他的興致:“曹公公帶給我的,定然都是好消息。我猜,應是哪位國公家的千金吧?”
曹化淳道:“對嘍,要不怎麼說夫人能給皇子做師傅呢,好見識。另兩位女學生,都是英國公府上的。”
英國公張維賢?
鄭海珠面上更作了領恩之意,心裡開始思忖。
大明勳爵,有公、侯、伯,國公級別最高。英國公這個爵位,不在朱元璋打完天下後分封的開國六公之列,卻是來自燕王朱棣篡位成功後的獎賞之舉。
第一代英國公張輔,父親張玉戰死在靖難之役,張輔自己,更是爲朱棣搶到帝位立下了汗馬功勞。
張輔歷經成祖、仁宗、宣宗、英宗四朝,古稀高齡還不得不陪着明英宗朱祁鎮北伐,最後死在了土木堡之變。
此後,不論老朱家的歷任皇帝再怎麼廢柴(除了嘉靖),老張家的歷任英國公卻都算得實力派,且握有一部分守護京城的兵權。
鄭海珠進京後,對京營、五城兵馬司、巡捕營、親軍衛等北京各股軍事力量,很上心地探聽了解,從劉僑和汪文言的口中,完成了交叉印證。
現任英國公張維賢,對京營的確算得實際控制人,但和邊軍實行文武並治的原則一樣,張維賢也要受制於兵部文臣。同時,鄭貴妃的弟弟鄭國泰,身無任何軍功,卻因姐姐受寵而成了有明一代被授武職最高的外戚,且在實際上握有一定的武裝力量,以政府家丁的名義,仿如冬眠羣蛇,靜臥於皇城北郊。
三年前,鄭國泰病亡,他的嫡子、鄭貴妃的侄兒鄭養性,直接承襲了左都督職位,再次引發朝堂物議。
當時,奏請鄭養性必須減等承職的,除了東林文臣,還有一個大嗓門的,便是如今這第七代英國公,張維賢。
此刻,鄭海珠對着曹化淳,表現出捧場感謝的態度,心中實則也不覺得多麼意外。
莫說後人視角里,英國公張維賢在後來的“移宮案”裡和東林一起力保朱由校即位,就算當世的朝中諸臣和後宮權宦,也不會不知道,幾年前,針對太子朱常洛的梃擊案中,張維賢就直斥鄭貴妃乃幕後指使。
所以,鄭海珠估摸着,在一路踩着薄冰登上龍椅的朱常洛看來,烏泱泱的皇親勳貴裡,就英國公一脈最靠譜,陪自家公主讀書的女伴,不選張家千金,還能選誰?
思量之間,一行人到了慈慶宮。
曹化淳先領鄭海珠去拜見朱由檢的養母,也是萬歲爺口諭指定負責公主進學事宜的東李選侍。
東李胃疾初愈,瘦弱蒼白,本就不算柔美的五官,越發現了崎嶇崢嶸之意。只因目光清澈,神態文雅,所謂相由心生,鄭海珠倒覺得,這位東李比那跋扈庸俗的西李,順眼許多。
東李客氣地說了幾句尊師重教之語,賞了鄭海珠一方古硯、一身華服,即囑咐師生幾人去偏殿上課。
寧德公主朱徽妍,已將鄭師傅當成了自己人,熱絡地給她引見妹妹樂安公主,以及英國公張維賢的兩個嫡孫女,張薇與張茵。
和給男孩講課不同,鄭海珠今日先給女孩子們一人送了一套精美的松江畫繡伴手禮,有荷包,有帕子,有絹扇。
用作教具的,也不是戰船戰車,而是展開後超過五尺的刺繡精品,有簡化版的萬國輿圖,更有幾場對外自衛戰爭的敘事場景圖。
松江學校來的兩位女生助教,依着鄭海珠的要求,將地理知識和火器操作知識,點滴融於色彩斑瀾、絲光奪目的畫繡中,沒多久,便讓公主和張家姐妹聽得入神。
英國公的長孫女張薇,十二三歲年紀,看着性子活潑,也好發問和品評。
她擡頭對着鄭海珠道:“鄭師傅,可巧,我們有一位族中姊妹,也愛繡打仗的畫樣子,不過,都是前朝事,比如,霍去病抗擊匈奴,花木蘭爲父出征,梁紅玉陣前執鼓。”
“哦?”鄭海珠莞爾道,“那,若東李娘娘允准,可以讓她一道來?”
張薇遺憾道:“她住在開封,遠着呢。”
容色沉靜的妹妹張茵,此際卻開口道:“再遠,走水路也就半個多月。那位姐姐能來,倒是有趣,她是繡汴繡的。”
鄭海珠越發作出鼓勵之色:“咱們上幾次課,便去與東李娘娘請個示下。汴繡好哇,你們可知道,我們南直隸的蘇繡,就有汴繡的前緣。當初宋室南渡後,許多宮中巧匠到了蘇鬆杭嘉,帶去了一些汴繡的絕技針法。”
張茵聞言,歡悅道:“好,我們回府就與父親和母親說此事,乾脆,請張嫣姐姐,在北京過年吧。”
鄭海珠本已落到繡品上的目光,倏地又換了方向,仍是投向張家姐妹。
“哦,你們這位族中親戚,閨名那字,怎麼寫?”
“鄭師傅,是嫣然一笑的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