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了來自商社條線和情報條線的各項彙報,又將侄兒鄭守寬關於崇明軍務和江南產業的多份月報看過後,鄭海珠屏退手下,開始整理出使蒙古途中寫的諸多札記,歸納要點,準備明日在朱常洛御前的奏對。
臨近申末,老秦卻帶進來一個少年。
鄭海珠擡頭辨認須臾,笑起來:“宗羲!”
這十一二歲的少年郎,正是黃尊素的長子黃宗羲。
黃宗羲在五六年前,就因母親出任鄭家書院的校長一事,對鄭海珠很親近,其後在練習八股文章之餘,常去書院和火器廠消磨時光。故而,雖暌違經年,今日一打照面,黃宗羲對鄭海珠,仍是彷彿見着嫡親的姨母般,渾無生疏感,甚至還像在松江時一樣,喚她“鄭姑姑”。
鄭海珠問了幾句黃家的情形,得知黃尊素和夫人姚氏,一個帶着大兒子北上,爲官之餘替兒子在京師文臣圈子拜師,一個則帶着小兒子留在松江,勤勉地管理着鄭氏書院,開春又招收了五六十個孩子,連比松江府級別更高的蘇州府和杭州府,都有小康的匠人家庭,將娃娃送來入學。
“你母親真厲害。”鄭海珠由衷地讚道。
黃宗羲亦不掩驕傲地笑笑,繼而纔想起自己的正事:“父親遣我來請姑姑,他在鶴亭樓,設宴爲姑姑接風。”
鄭海珠本也有許多天津開關的事要問黃尊素,當即起身,與黃宗羲出門。
邊走邊閒閒問道:“鶴亭樓,這是京師哪家酒樓呀?做什麼菜式的?”
黃宗羲面上閃過一絲古怪的不屑,幽聲道:“聽夥計說,原本不叫這個名兒,當今天子登臨大統後,東林門人常在那裡開雅集,店東家就把名字改成‘鶴亭’了,鶴亭,是如今太常寺卿趙公的字。”
“趙公?”鄭海珠在黃宗羲顧的馬車裡坐下來,醒悟道,“哦,就是東林宗師趙南星趙公吧?咳,我還以爲那酒樓是做錢塘菜的,所以叫鶴亭呢,因爲杭州西湖邊的孤山上,有個放鶴亭。”
黃宗羲見鄭姑姑口吻鬆弛,並無肅然起敬的意味,也生出一絲暢快來。
雖然父親黃尊素是不折不扣的東林派,但黃宗羲對趙南星與鶴亭樓,實在沒什麼好感。
蓋因數月前剛到京城時,他隨着父親參加東林派文臣的雅集,席間有人嗤笑徐光啓和孫元化的西學乃奇技淫巧,又揶揄黃尊素的嫡妻,堂堂當家主母不在宅中修身齊家,卻去給一個商婦做什麼傳揚西學的跟班。
當場,黃宗羲的少年意氣就拱了上來。他帶着一股牛犢子的猛勁,嗆了對方几句,上首的趙南星卻開言,叮囑黃尊素不可輕視教子之方和齊家之道,以免子侄不懂長幼尊卑的禮儀。
此刻,隨父進京後憋了好多火氣的黃宗羲,本想與鄭姑姑抱怨,東林臣子口口聲聲“內閣不可成爲一言堂”,言之鑿鑿地“理越辯越明”,怎地連趙公那樣的宗師,都會將什麼尊卑之禮架在是非曲直之上。
但少年郎再一思量,自己背後對人非議,豈不是和自己討厭的那些所謂君子在背後議論母親,也無甚分別了?
黃宗羲遂捺下傾訴的念頭,另起話題,興致勃勃地向鄭海珠問起塞外的經歷。
如此行了兩炷香的功夫,便到了鶴亭樓。
進入二樓雅間,黃尊素向鄭海珠致禮之際,對黃宗羲道:“敞着門吧,透氣些,這個月令,沒有寒意了。”
黃宗羲照辦。
鄭海珠淺淡地笑笑,附和着“京師就是比北虜之地暖和”的話,心裡卻和方纔觀察到的黃宗羲的神態一樣,浮上幾分不適。
男女大防之類的忌諱,是這個時代無法立即根除的陋習,鄭海珠不介意偶爾地屈從,但今日知道了鶴亭樓的淵源後,她感到,黃尊素擺宴此處,顯然另有分寸。
隱約有股,在東林眼皮底下議事,以免那些東林同門心生罅隙的意味。
於是,落座後,鄭海珠看看斟酒佈菜的黃宗羲,對黃尊素道:“蒙古的風土,各部落的明爭暗鬥,還有這回與正藍旗的交鋒,我路上和宗羲說了不少,回頭讓他轉述給你。黃公,敘敘天津開關之事吧,我猜,工部撥銀子慢了點,並非最大的障礙。”
黃尊素已經端起的酒杯,又放回桌上。他熟知對面的女子,素來不拘文士們習慣了的應酬禮儀,但如此開門見山,並且直取肯綮,也着實令黃尊素怔了怔。
“你今天才回京,就有人與你說了?”黃尊素問道。
口氣平靜,仍帶着知交故舊的溫和。
鄭海珠道:“今天還是明天,沒什麼分別,旁人來提點的,還是我自己猜出來的,也沒什麼分別。關鍵是,你們東林,是否一朝得勢,就也和別派的閣臣言官一樣,試圖左右朝局、擺佈聖裁?”
“噹啷”一聲,黃宗羲的筷子落在桌上。
小少年實在沒想到,始終笑吟吟的、面帶春風的鄭姑姑,就在剎那間,說出這樣重的話來。
黃尊素瞥一眼兒子,與其說慍怒他的失禮,不如說在猶豫要不要立刻讓兒子迴避。
“迴避什麼?”鄭海珠輕聲道,“宗羲又不是娃娃了,很快便是在考場裡寫策論的年紀,聽聽國事之爭,也無妨。”
繼而又轉向黃宗羲道:“當初,我身陷韃子之手,是你娘給我的竹刻,指引着你爹爹救回我的命,我眼裡,你爹爹不僅是同僚,還是兄長一般,故而就算在這個什麼鶴亭樓,我敘起話來,也不會藏着掖着。” Www ●тTk Λn ●¢o
黃宗羲不敢接腔,心裡卻舒坦。
他這個年紀,頂厭煩被當作乳臭未乾的小兒。僅憑這一點,鄭姑姑就比那幫老夫子,更叫人願意親近。
“好,”黃尊素看着鄭海珠,輕嘆一聲,緩緩道,“那我便與你直說,天津開關,難處確實,不僅僅在於向工部請款。”
……
“工部的臉再黑,有都察院的楊總憲臉黑麼!”
翌日午後,幹清宮西暖閣中,天子朱常洛提到天津開關時,從面色到語氣,都比昨夜酒樓裡的黃尊素,不善多了。
以趙南星、楊漣這兩位禮部與都察院的東林派爲首的文臣,反對天津開關的理由,皇帝朱常洛轉述的版本,和同爲東林派的黃尊素轉述的版本差不多。
焦點無非是,天津比登州離京師還近,倘使放開海禁,韃子混在商船裡怎麼辦?倭寇混在商船裡怎麼辦?敢言開關者,置京師九門的防護於何地?皇帝竟然同意這樣的提議,同爲東林派的首輔葉向高,竟然不上奏反對,同爲東林派的黃尊素,竟然不決絕地推辭,大明危矣,危矣!
“危過來,危過去,最後成了,朕聽信商婦之言,比給褒姒放火逗樂的周幽王,還昏聵!”
朱常洛說到最後,不顧九五至尊的剋制和風儀,將茶蓋子在書桌上叩得叮噹響。
被賜坐於東首的鄭海珠,其實並不喜歡此情此景。
或許大部分接近頂層權力核心的臣子,會對皇帝竟然對他們如此直率地吐槽政見不合者,甘之如飴,視作皇帝更看重自己的表現,簡直受寵若驚。
但鄭海珠,更願意,此際身邊就有楊漣站着。
彼此不必烏頭赤臉,光明磊落地辯一辯國策政務的利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