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亮,習慣了早起的高務實明明還很睏倦,但在生物鐘的堅持下依然準時睜開了眼睛,艱難地坐起身來,身上朝身邊一摸,忽然猛一轉頭,整個人都清醒了。
黃芷汀不在。
高務實連忙把薄薄的錦被一掀,裡頭果然沒人。
“咦,你起來了?我還打算等一會兒再叫你呢,今天沒有大朝吧?”
高務實循聲望去,卻見黃芷汀已經穿戴整齊,正在白玉樓中特製的西式梳妝檯前打點妝容,此時稍稍轉頭和他說話。
“我起得早不奇怪,從五歲開蒙起,我就被要求這麼早起牀讀書。後來做了官,要麼早朝、要麼點卯當值,也沒法偷懶。再後來,雖然沒有那麼嚴格了,但早已養成習慣,一到這個時候就自然醒了。倒是你……不多睡一會兒?”
黃芷汀臉色微紅,轉過去裝作繼續整理妝容的樣子,答道:“今天要拜宗廟呢,待會兒天一亮就有人來催了。這可是大事,我爹前幾天千叮萬囑囉嗦了好多遍,害得我昨晚幾乎不敢睡……”
“反正也沒剩多少時間睡覺。”高務實掀開錦被準備下牀,嘴裡道:“待會兒拜完宗廟、見過諸親,還得接受一大幫子人的道喜,有的忙嘍……一會兒我得問問高陌,看看上次濠鏡的葡萄牙人送的那些咖啡還有沒有,我今兒可能得喝點。”
黃芷汀見他起身,連忙放下手裡的活,小快步走了過來,道:“等一下。”
高務實先是一愣,然後笑起來:“要侍候爲夫更衣?”
黃芷汀白了他一眼,道:“只是今天。”
“爲什麼?以後呢?”
“當然只有今天特殊一些,你府上這麼多丫鬟,難道沒有侍候更衣的?”黃芷汀拿起高務實的常服開始給他更衣,一邊道:“哦,對了,你以前沒有通房丫頭是麼?”
“我娘原本安排過,不過我沒同意。”
“現在你有了——我有兩個陪嫁丫鬟,你可以找時候收了她們。”
黃芷汀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十分普通,就像在說今天早上安排了什麼早餐一樣。
高務實詫異地問:“這是誰的決定?”
他這麼一問,黃芷汀也詫異起來,給他穿衣服的手停了下來,看着他道:“我們僮人土司都是這樣啊,如果連陪嫁丫鬟都沒有,會很丟人的。按照咱們那邊的規矩,陪嫁丫鬟要麼兩個,要麼四個……你要是覺得兩個不夠,我再去挑兩個也行,只不過我原本身邊只培養了這兩個,臨時再添的話可能就沒她們倆那麼如意了。”
高務實連忙擺手:“不用了,不用了,我看這兩個都不需要。”
“怎麼會不需要?”黃芷汀稍稍歪着腦袋看着他。忽然露出笑容來:“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不過那不是重點。按照我們僮家的規矩,陪嫁丫鬟就算做了妾,她也依舊是我的財產,可不是你的哦,我要是不開心,她們……嘻嘻,總之呢,你可以把她們當做是我的替身,在我……不方便的時候代替我。”
高務實饒有興趣地仔細打量了她一會兒,搖頭道:“我實在理解不了你的想法。”
黃芷汀奇道:“有什麼理解不了的?”
高務實想了想,道:“我聽說這次納黎萱是敗在你和劉馨姑娘的聯手之下的?那你和她應該見過面了吧?”
“當然見過,她化妝成男子,帶着降倭夷丁護送劉中丞南下東籲的。不過她那個化妝不是很傳神,連喉結都沒有處理,而且我看她也沒有受過專門的訓練,從神情和動作上都很容易露餡。”
高務實卻不糾結這個,而是道:“你剛纔對於陪嫁丫鬟的想法,如果去跟劉姑娘說,她一定會堅決反對。”
“她爲什麼反對?”黃芷汀詫異道:“你是在批評她善妒?”
高務實苦笑道:“我批評她幹嘛,我是覺得她這樣的想法很真實。你知道嗎,我去廣西上任的時候,和她順道同行了一大半路程,在旅途中她說過一個觀點:愛情是排他的——意思是說,愛情容不下第三個人。”
黃芷汀恍然道:“哦——我知道你在說什麼了,可是這和愛情有什麼關係?陪嫁丫鬟只是陪嫁丫鬟,她們本就不需要和你有什麼愛情。我剛纔不是說過嗎,她們只是我的替身。”
高務實皺了皺眉:“但她們也是人,她們也有自己的喜怒哀樂。”
黃芷汀聽了這話,不由苦笑起來:“相公,你這樣的想法,我十來歲的時候有過,可惜……有些事不是我能改變的。”
“具體一點,什麼事?”高務實微微挑眉:“不讓她們陪嫁,你應該可以辦到吧?”
“不,我辦不到。”黃芷汀搖頭道:“不讓她們陪嫁,就一定會有其他人取代,這是僮家土司近千年的規矩,當時我們黃家甚至還不是土司呢。既然總會要有,而她們是從小就按照陪嫁丫鬟培養的,與我也親近,我爲何不用她們?”
高務實還要繼續說,黃芷汀伸手輕輕按住他的嘴脣,道:“相公,你知道狼兵忠心,卻不知道土司家的陪嫁丫鬟和狼兵其實沒什麼兩樣,爲了自家土司,她們什麼都可以做,包括去死。而現在不僅不要她們去死,還能成爲相公這樣人中龍鳳的枕邊人,對於她們的出身而言,真的沒有什麼比這更好的事了。
而且這種千年以降的傳承是不能輕易打破的,除非……你想要僮人土司再也控制不住治下的土民。黃家也好,岑家也罷,更不必說其他土司之家,大家都不敢打破這些規矩的。”
高務實抓住她的柔夷輕輕挪開,皺眉問道:“有這麼嚴重?”
“是的,有這麼嚴重。”黃芷汀認真的點了點頭,然後又嘆了口氣,道:“如果哪天你想‘改土歸流’,咱們再談這件事,好嗎?”
高務實心道:看來土司對土民的控制真是全方位的,不僅是人身控制,甚至連精神都控制住了,難怪她剛纔用‘我的財產’來形容她的陪嫁丫鬟。在我穿越前的那個時代,“人格平等”是普世價值,但顯然在她們土司看來,這就是個病毒一樣的思想。
想明白了這點,高務實就嘆了口氣,道:“好吧,這件事先放一放。不過,如果我不去和她們圓房的話……”
黃芷汀似乎很不理解高務實爲何對陪嫁丫鬟有這麼大的排斥感,但還是點頭道:“那自然是相公說了算,奴家又不能逼你,她們就更不用說了。”
高務實剛點了點頭,誰知道黃芷汀又非常認真嚴肅地接着說道:“不過,如果我不能懷上孩子,那相公就一定要收她們進房了——這也是規矩,她們的孩子可以看做是我的,以後可以繼承我的嫁妝。”
高務實哭笑不得地道:“芷汀,今天是你我新婚第一天,能不能別說這種話。”
黃芷汀歉然道:“只是剛好說到規矩……好了好了,不說這些掃興的事了。”她說着便岔開話題,道:“對了,劉姑娘是漢人女子,爲何也跟我一樣帶兵?還有,她爲什麼會有那麼奇怪的想法?你以前說她小時候就特別聰明……和這件事有關嗎?”
“呃……她……或許是吧,我是說也許正因爲她太聰明瞭,所以並不認可某些規矩。”
“某些規矩?是指三從四德嗎?”黃芷汀詫異道:“她也是聽了李贄那廝的妖言?”
高務實當然知道李贄這位“異端思想家”是提倡男女平等的,他批判“惟女子與小人是難養也”的觀點,認爲女子也擁有受教育的權利,批判“婦女見短,不堪學道”之說,甚至在婚姻問題上,他還提倡婚戀自由,贊成寡婦再嫁等等。
不過這位老兄的思想顯然沒法成爲這個時代的主流,比如現在黃芷汀就用“李贄那廝”來稱呼他。
要知道,黃芷汀還是在男女平權問題上相對開放一些的僮人土司,她都不能認可,那換做漢人就更不必提了。
見高務實遲遲沒有答話,黃芷汀一邊給他繫上腰間的玉帶,一邊搖頭道:“這位劉姑娘確實有大才,如果……真是可惜了。”
高務實有些意外:“如果什麼?可惜什麼?”
黃芷汀笑了笑,卻沒有回答,而是上下打量了高務實一眼,道:“好了,你照照鏡子。”
原來是冠帶整齊了。
高務實便走到大銅鏡面前看了看,正要表示認可,卻從鏡子裡見到黃芷汀慢慢挪步過來,心中一動,轉頭笑道:“這是怎麼了?”
黃芷汀頓時霞飛雙頰,輕啐一口:“還不是你?”
高務實走過去輕輕攬着她,道:“我聽說練武的女子就算初經人事,也能比尋常女子更能適應,恢復得也會更快一些,你不會是個特例吧?”
黃芷汀白了他一眼,垂下螓首,小聲道:“乳孃也是這樣說的,她還擔心不能見紅呢,嚇得我也提心吊膽好久,還好……”說着說着,漸漸沒聲了。
高務實搖頭道:“不見紅也是常有的事,沒什麼好稀奇,我知道的。”
黃芷汀頓時詫異起來,一臉狐疑:“你怎麼知道?”
高務實忙道:“是瀕湖先生告訴我的,他是杏林聖手,這種事他很熟悉。”
李時珍當然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背了個鍋,而黃芷汀倒是釋然了:“原來真有這種事,以前我在思明府還斷過這種案呢,是一土民狀告其婦新婚未見紅,我當時……看來斷案斷錯了。不過萬幸的是,那女子後來按照歸化戶籍制再嫁了一個安南富商,而且是正妻,現在倒也過得不錯,等我回了安南就去給她翻案。”
高務實哭笑不得,道:“這個……你自己看着辦吧。”但他說到這裡,忽然一怔:“回安南?”
黃芷汀點頭道:“對呀,這事正要問你呢。相公,你看我是懷上之後就回安南,還是在這邊生了孩子之後再回去?”
很奇怪,黃芷汀在說生孩子的時候居然不會害羞,高務實不知道這是不是又和她們僮人的某些習俗有關。
不過這不是重點,高務實關注的是她要回安南的想法。
“你不和我留在京師嗎?怎麼會想着回安南?”
黃芷汀搖頭道:“舅姑不也分居兩地麼?還是說你想讓我去新鄭?”
舅姑,不是指舅舅、姑姑,古人說“舅姑”,就是指公公婆婆或者岳父岳母。比如《爾雅?釋親》中就對這一稱呼有所記載。書中說:“婦稱夫之父曰舅,稱夫之母曰姑。”
而《禮記·坊記》中記載:“昏禮,婿親迎,見於舅姑。與姑承子以授婿。”這說明男方到女方家裡迎親,見到女方父母,叫的也是“舅姑”。所以“舅姑”不僅可以指代公公、婆婆,也可以指稱岳父、岳母。
黃芷汀這裡說的“舅姑”,就是說高務實的父母,他們也是兩地分居,高揀在鳳陽爲官,張氏則留在新鄭教子。
但高務實覺得這很不合理,皺眉道:“我大人(父母)分居,是因爲高氏族學冠絕中州,況且他們分居之時,我已有弟弟妹妹好幾人了。”
黃芷汀心裡高興,臉上也露出笑容,但還是堅持道:“相公親我愛我,奴家自然歡喜。不過南疆初定,安南仍是南疆基石,我若不在安南,總還是沒那麼放心。”
她見高務實皺了皺眉,好像要說話的樣子,連忙繼續道:“不過相公放心,京華艦隊縱橫南北兩洋,奴家現在雖然要留在安南看護好這份基業,但也並非不能抽些時候北上與相公爲伴的。而待異日局勢平穩,或許便能長伴相公身側了。”
高務實忽然明白過來,此時的女子,從社會要求和個人心態上來說,都和後世有很大差別。其中尤其以對“賢”的理解差異很大,之所以古人說“娶妻娶賢”,也是這種性質的要求。
何爲賢?這次皇帝賜婚後,那一式兩份的誥命中就有所表述:奉先於孝,既惠於宗祊;逮下多恩,復宜於家室。惟予有相,懋左右輔弼之勳;以爾克賢,盡夙夜贊襄之道。
看看,宗坊、家室都要顧及,而重要性更不必說,如同朝廷的宰相一般。
所以黃芷汀認爲她應該去安南照看高務實的基業,這是很合情合理的思維。不合情合理的,反倒是高務實自己的思維——他到底不是大明“原生”的,有時候還是會把前世的思維模式帶進來。
想明白了其中的緣故,高務實只好先用上拖字訣,道:“此事先不着急,先抓緊時間奮鬥奮鬥,懷上了再說——今晚我教你一個新動作。”
黃芷汀剛纔還一本正經的,這下頓時羞紅了臉,偏過頭去不敢正面高務實。
高務實見了,輕咳一聲:“……更容易懷上哦。”
黃芷汀一聽這句,馬上顧不得羞了,連忙轉頭問道:“真的嗎?”
“當然,當然,不過你可能要累點,如果你介意的話……”
“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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