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們和腦毛大慨嘆不已之時,一直在外頭等五執政會議消息的布日哈圖也從大哥扯力克口中得知了會議的變故。
不同於破口大罵的扯力克,布日哈圖沒有暴跳如雷,而是仔細思索了一會兒,才滿臉憂色地道:“這下子可能要糟了……”
扯力克沒有聽懂弟弟的意思,大聲道:“豈不是要糟了嗎?速把亥這個蠢貨,他以爲自己是誰,沒有大汗的察哈爾部主力出動,光憑他泰寧部也想在戚繼光和李成樑手底下虎口奪食?憑他也配?我看他是馬尿灌多了!”
布日哈圖卻悄悄把大哥拉到一邊,左右看了看,見四下無人靠近,這才道:“大哥,我覺得薊遼兩鎮的動靜不正常,這個什麼山海關物資的事情,說不定只是個幌子。”
“幌子?”扯力克聞言一愣,遲疑道:“幌子是什麼意思,假的?”
“物資未必是假的,但所謂打算運往遼東……只怕有問題。”布日哈圖深深皺起眉頭說道。
“哦?何以見得?”扯力克知道這個弟弟腦子最好使,不敢大意,連忙問道。
布日哈圖眉頭緊皺,道:“大哥,你知道京華在開平以南的灤河口附近開的那個唐山港麼?”
“唐山港?”扯力克仔細想了想,終於想了起來,一拍額頭,道:“就是天津港東面沿海一百里左右的那個港?知道,我聽說過一點,怎麼了?”
布日哈圖道:“明人的軍用物資,如果從京師往遼東運送,現在已經很少走陸路了,一般是從天津港起運,送到遼河河口的那個地方……京華叫它營口的港口。而從薊鎮往遼東運送的話,則通常走唐山港起運,一般也是運到營口,不過偶爾也會運到小淩河河口,由廣寧方面派河船去小淩河河口轉運。”
扯力克怔了一怔,思索着道:“你的意思是說,他們本來就不會走陸路運輸,所以即便真要送這麼一批物資去遼東,也不應該把東西囤積在山海關?因此,山海關這些東西,只是故意泄露給速把亥知道的?”
布日哈圖點頭道:“沒錯,而且山海關本身就是明人的防務重地,調集這麼多物資囤積在山海關,說不定只是正常的加強物資儲備……我聽說,大明朝廷現在越來越有錢了,今年,哦不,去年,去年那個萬曆皇帝還減免了全國至少七十萬兩的賦稅呢。所以,很可能這次調集的物資,只是爲了加強山海關。”
扯力克想了一會兒,問道:“那他們放出消息給速把亥知道又是爲什麼?引速把亥去搶麼?這好像不符合明人的習慣啊。”
明人什麼習慣?習慣就是你不來最好,我也沒什麼興趣勾搭你過來搞什麼埋伏。
當然,關鍵是,即便埋伏,其實也很難撈到什麼人頭,沒人頭就沒軍功,我埋伏你有什麼意義?當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咯。
這是明軍的死結,甚至戚繼光麾下都是這樣:打贏很容易,關鍵是留不住。
以前馬芳在的時候,他和李成樑一西一東,倒還有兩支算得上擁有“留人”能力的部隊,而現在麼,就剩李成樑一根獨苗了。戚繼光麾下現在也配了不少馬,但鴛鴦陣也好,車營也罷,又不能在馬上擺出來,所以通常只是騎馬趕到戰場,然後下馬作戰。
嗯,簡單的說就是騎馬步兵。相比以前來說,機動力是有一些提高,但是追殺敗軍、擴大戰果這方面,還是跟以前一樣靠不住。
所以扯力克認爲明人引誘速把亥進犯這個可能性不大,因爲從戰術上來說不太靠譜。
布日哈圖皺着眉頭深思了一會兒,試探着問:“大哥,你看有沒有這麼一種可能……明人的目的就是把圖們大汗拖在察哈爾,不讓他西進?”
“呃……”扯力克撓了撓頭,有點莫名其妙的反問道:“他們怎麼拖住圖們大汗?就靠山海關囤積一些物資?那有什麼用啊,只要大汗知道山海關的物資不好搶,不去就行了,到時候他想西進就西進,明人根本就夠不着他,又有什麼辦法拖住他?”
布日哈圖卻依然皺着眉頭,盯着扯力克的眼睛,問道:“如果……我是說如果,戚繼光或者李成樑出兵直搗察罕浩特呢?”
扯力克吃了一驚:“偷襲察罕浩特?”然後馬上大搖其頭:“不可能,不可能。”
“爲什麼不可能?”布日哈圖正色道:“遼東有四萬騎兵,就算不可能全動,但按照李成樑的習慣,動個兩萬、三萬,還是做得出來的。再加上戚繼光所部雖然不能算騎兵,但是也有一萬多匹堪用的戰馬,如果精選一萬騎出動配合李成樑,那就是四萬騎兵奔襲察罕浩特。”
他面現憂色,接着道:“倘若圖們大汗西進了,察哈爾的主力肯定也跟着去了,察罕浩特這邊就只剩下老弱婦孺,能頂得住如狼似虎的戚繼光和李成樑?”
扯力克想了想,忽然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道:“可這跟咱們有什麼關係?”
布日哈圖心中嘆了口氣,但卻不好直言,只好換一個思路勸說道:“要是圖們大汗在幫咱們跟把漢那吉作戰的時候,忽然聽說察罕浩特被戚繼光和李成樑給一鍋端了,你說他還有心思繼續打下去麼?”
“啊……這倒是個問題。”扯力克頓時也有些提心吊膽起來,苦着臉道:“可我還是覺得,戚繼光不像是會出兵近千里來察罕浩特的人啊,倒是李成樑的廣寧離察罕浩特不遠,威脅更大一些。可是李成樑出兵的話,山海關備戰又顯得莫名其妙了……唉,明人到底想幹嘛呢?”
這個問題布日哈圖也沒想明白,他雖然聰明,但也有侷限,那就是他比較善於“順藤摸瓜”的思維方式,卻不清楚“虛者實之,實者虛之”那種做法。
簡單的說,就是他善於推論,但不善於在各種故佈疑陣之下找出對手真正的目的。
實際上,他搞不明白也正常,因爲高務實習慣於多佈置一些舉措來避免事情在發展過程中出現紕漏導致無法補救,所以有時候一些舉動在事前看來就顯得很多餘——然而對手不敢把這種多餘真的當成多餘,那就成了故佈疑陣了。
譬如薊遼現在的情況,高務實寫信快馬送來的信,其實是要求戚繼光大張旗鼓,而李成樑暗地準備。
而戚繼光本人當時就在山海關,要大張旗鼓就只好先從山海關開始——速把亥和圖們收到的消息就是這麼來的。
但這麼一來,不光圖們和速把亥搞不清情況,就連布日哈圖也懵了,因爲山海關搞戰備實在有些莫名其妙——山海關以北雖然是朵顏部和察哈爾部的交界處,但戚繼光如果從山海關出發打察罕浩特,那實在太遠了點,不可能瞞過到處都是遊騎的蒙古人。
再說,你山海關的兵力大舉出動的話,朵顏部是不是真的肯老老實實一動不動,那也不好說啊。
布日哈圖終於做出了正確的抉擇,道:“山海關的問題咱們先放過,畢竟戚繼光要北上的話,路途遙遠,咱們來得及反應。我同意大哥的意思,對察哈爾最大的威脅還是在於李成樑。”
扯力克皺了皺眉:“你不會想說,讓圖們大汗就留在察罕浩特,不管土默特的事了吧?請他出馬這個主意可是你出的。”
布日哈圖搖頭道:“我怎麼可能這麼想,我的意思是,圖們大汗依然西進,但速把亥想留下來,就讓他留下,不過得交待他看好李成樑。”
扯力克的眉頭這才舒展開,想了想,點頭道:“那好吧,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了,速把亥不肯去土默特,咱們也不能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去,就讓他留下看守察哈爾牧場好了。”
布日哈圖點了點頭,又想了想,補充道:“速把亥實力不如李成樑,如果李成樑真的出兵察罕浩特的話,速把亥是打不過的,不過畢竟咱們蒙古人是天生的騎手,他至少應該能夠提前給察罕浩特報信。到時候讓大汗提醒察罕浩特留守部落注意一下就是,李成樑要是真的來了,就放棄察罕浩特,先避一避再說。反正察罕浩特只是個小城,圖們汗也不種莊稼,沒什麼東西非要帶上不可的。”
扯力克點頭稱善,道:“那這樣,我去跟大汗說這個計劃,你去跟速把亥說,就說留他在這邊,不管搶不搶山海關的物資,總之讓他自己小心一些,別連報信的差事都做不好。”
這話說得過於牛逼了,要知道論地位的話,沒有繼位徹辰汗的辛愛黃臺吉也不過是跟速把亥地位類似,什麼“別連報信的差事都做不好”這樣的話,哪裡是他布日哈圖能跟速把亥說的?
不過扯力克剛剛大罵過速把亥,現在說話語氣衝一點也正常,布日哈圖懶得計較,反正說服工作歸他了,他自然能好好說服速把亥。
閒話不敘,圖們和速把亥最後都接受了這個計劃,於是隨着速把亥的“叛變”,五執政會議終於三比二達成了大汗西進的議事結果。
切盡黃臺吉和火落赤一臉不爽地從圖們汗那可憐巴巴的小宮殿裡出來,兩個人一同去了切盡黃臺吉的氈帳裡商議後續的安排。
切盡黃臺吉一落座就嘆息一聲,道:“右翼要出大麻煩了。”
火落赤現在的部落主力都已經遷到青海了,對於土默特本身會不會出大麻煩很難感同身受,只是皺眉道:“切盡,你說這場仗誰能贏?”
“我不知道。”切盡苦笑道:“我覺得可能根本不會有贏的一方。”
火落赤一下子沒理解過來,詫異道:“不會有贏的一方?你是說他們打不起來嗎?”
“不,我是說,不管誰贏誰輸,其實都是蒙古輸了,最後得好處的只會是明人。”切盡黃臺吉一臉苦澀的笑容:“我真沒想到,大汗(俺答)一輩子的功業,竟然在他剛剛身故之後就陷入到這般境地。”
“這能怪誰?”火落赤也嘆息一聲,道:“我看得怪大成臺吉,要不是他跳出來,辛愛當了大汗也比現在強啊。”
“那卻不一定。”切盡黃臺吉搖頭道:“辛愛這人太頑固了,甚至有些不識時務,要是他也跟大成臺吉一樣支持互市,我倒是願意幫他一把,可他……唉,鄂爾多斯部現在也經不起折騰,要是互市沒了,我……我反正吃罪不起。”
他現在還不是鄂爾多斯部的大汗,更不是濟農,他老爹雖然病懨懨的,但卻還沒死,因此他纔會不得已來察罕浩特掛名做執政。要是因爲他的關係,把互市弄沒了,他的確吃罪不起。
火落赤道:“大成臺吉估摸能有四萬勇士,加上鍾金哈屯,這就六萬了,如果恰臺吉還能籠絡一批人的話,他們能湊七八萬人,實力可是相當強大了。辛愛那邊,也許能有兩三人……就不知道圖們大汗能帶多少人馬西進?我總覺得,人少了的話不起作用,多了的話,只怕察哈爾這邊又不穩妥。”
切盡黃臺吉道:“圖們大汗自己能有六萬人以上,腦毛大那裡也有一兩萬,但不知道會不會去……”
這次火落赤接話倒是很快,他馬上道:“不會,我猜大汗一定會讓他做好準備,以避免察哈爾部萬一遭到李成樑偷襲,那些婦孺老弱沒地方去。”
“嗯,也對。”切盡黃臺吉道:“那大汗最多也就帶上這六萬勇士了,這樣的話,大成臺吉那邊七八萬,圖們和辛愛這邊八九萬……倒是有得打。”
“但大汗是遠征。”火落赤補充道:“雖然遠征什麼的,對我們蒙古人來說無關緊要,但畢竟不如大成臺吉可以坐等他去……誒,這個詞明人怎麼說來着?”
“以逸待勞。”切盡黃臺吉道:“大成臺吉如果會打仗的話,可以等到大汗剛剛抵達的時候突然襲擊,因爲那個時候,應該是最好的時機。”
火落赤點頭道:“沒錯,我也這麼覺得。不過,我覺得就算大成臺吉想不到這一點,恰臺吉總應該能想到……就看圖們大汗怎麼應對了。”
“看吧,看吧……其實說實話,我不怕他們這一仗的戰況是一邊倒,就怕他們打個兩敗俱傷啊。”
火落赤眨了眨眼:“你真的怕他們兩敗俱傷?”
切盡愣了一愣,忽然明白他的意思:如果察哈爾和土默特兩敗俱傷,說不定蒙古六萬戶之中就輪到鄂爾多斯部實力最強了。
然而切盡卻馬上搖頭:“不,我真的怕。鄂爾多斯部承擔不了更大的責任。”
火落赤還想再問,誰知道切盡黃臺吉卻嘆了口氣,站起來往外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