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壯士 (上)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距離開城西門十里,畫角吹寒,一座巍峨的軍營宛若虎踞。
幾隊當值的兵卒,在營門附近來來去去。頭盔和兵器不停地反射着正午的陽光,令人望而生畏。大營深處的中軍帳附近,也不停有將領低着頭快步進出,很顯然,裡邊的主帥正在調兵遣將。
“經略,朝鮮國領議政柳成龍、問安使尹根壽求見!” 兵部員外郎劉黃裳掀開厚厚的帳簾兒,快步走入中軍帳,衝着帥案後的宋應昌拱手行禮。
“讓他們明天再來,老夫今日公務繁忙,實在抽不出時間見他們!” 宋應昌好整以暇地在面前的棋盤上放了一顆白子,擡起頭,淡然吩咐。
執黑棋者,乃是新任贊畫馮仲纓。作爲一介書生,他可沒膽子像宋應昌那樣在劉黃裳面前託大。手裡握着顆黑子,禮貌地站了起來,向後者輕輕拱手。“見過劉員外,宋經略剛剛給皇上寫完了奏摺,還沒來得及休息…”
“來得及休息,老夫也不會見那個什麼柳成龍!” 宋應昌輕輕掃了他一眼,冷笑着打斷,“他這當口兒來拜見老夫,不過是想探聽清楚,老夫的軍營裡,如今到底還有多少兵馬。老夫就讓他使勁猜,看他有沒有膽子猜測,老夫這裡其實是一座空營!”
“這…” 兵部員外郎劉黃裳楞了楞,慚愧立刻涌了滿臉,“多謝經略指點,下官差點就上了那姓柳的當。這老匹夫,沒本事對付倭寇,把心思卻用在了對付咱們身上!”
“他若是肚子裡沒點兒壞水兒,怎麼可能坐得穩朝鮮大相的位置?” 宋應昌又笑了笑,輕輕搖頭,“從申福,鄭喜根到尹鬥壽,哪一個不是心如蛇蠍?姓柳的終日與他們爲伍,還能被各方推崇,肯定要比那些人還奸詐數倍!所以,玄子你被他騙了,一點都不用覺得冤枉。換了老夫,如果不提前打起十二分精神,也是一樣!” (注1:領議政,相當於宰相。下面還有左議政和右議政。所以被習慣稱爲大相!)
這番話,既挑明瞭柳成龍不易應付,又給了兵部員外郎劉黃裳足夠的臺階下。後者聽了,臉上慚愧的迅速轉成了謙遜。再次躬身下去,向宋應昌施禮,“多謝經略,下官知道該如何迴應他了。下官這就出去跟他說,您正在於衆將謀劃如何奪取漢城,讓他明天再來!”
說罷,扭頭看了一眼做將領打扮,不停地從前門進,從後門出的七八個親兵,又快速補充,“馬上就天黑了,經略最好再派人在營內點一些火堆出來。否則,數萬大軍,卻不埋鍋造飯,的確容易令人起疑。”
“已經讓人分頭去點了,多謝玄子提醒。” 宋應昌笑了笑,叫着劉黃尚的表字說道。“你速去速回,子光的棋術太差,老夫勝之不武!”
“經略…” 馮仲纓立刻羞得面紅耳赤,訕訕地向宋應昌拱手。“在下並非棋術太差,而是沒有經略這份定力而已!”
“經略稍候,劉某去去就來!” 見宋應昌到這種時候了,居然還有心思嫌棄馮仲纓是個臭棋簍子,劉黃裳心神大定,笑着答應一聲,轉身快步而去。
“子光勿怪!” 目送劉黃裳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宋應昌笑着向馮仲纓賠罪,“老夫並非真的嫌棄你的棋術,而是必須得給劉員外找點而事情做。他初來乍到,還沒有完全瞭解朝鮮國那邊的情況,很容易就會受騙上當!”
“在下不敢!” 聽出來宋應昌話語裡的親疏遠近,贊畫馮仲纓臉上的羞愧之色,立刻消失得乾乾淨淨, “在下棋術,的確不如經略遠甚。從早晨接連跟經略手談到現在,也的確筋疲力竭。不如先去外邊轉轉,免得朝鮮人從昨天到現在,在營門口那裡看到的全是熟悉面孔。”
“嗯,你跟劉員外換個位置。然後讓正門那邊巡邏的弟兄們退到中軍這邊,再偷偷轉去後門。將讓後門巡邏的弟兄,轉去正門。叮囑大夥,誰都不要跟朝鮮人說話,說得越多,越容易被對方瞧出破綻!”
“遵命!” 贊畫馮仲纓欽佩地躬身,然後一邊收拾棋子,一邊等待劉黃裳的歸來。纔將棋子收拾到一半兒,中軍帳的帳簾,就再度被人掀開。兵部員外郎劉黃裳的身影急衝而入,“經略,那,那姓柳的果然陰險。聽您說今天沒空兒見他,竟然,竟然…”
“慢慢說,沒必要着急!” 聽他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兒,宋應昌端起一盞沒動過的茶水遞過去,鎮定地吩咐。從始至終,都未表現出半點兒緊張。
劉黃裳接過茶盞,一飲而盡。然後調整了幾下呼吸,繼續低聲彙報,“他竟然要下官跟經略傳話,說要彈劾李遊擊欺壓朝鮮將士,無故奪走戰馬八千七百多匹。還要,還要下官替他問經略,朝鮮乃是大明的藩屬,一直事大明如父。爲父者替兒女撐腰,是不是有藉機謀奪兒女家產的道理?!”
“他倒是會說話!” 宋應昌聞聽,再度撇嘴冷笑,“玄子你是如何回答他的?這點兒嘴皮子功夫,想必難不住你!”
“前面那句話,下官知道李遊擊的確做得狠了些,所以沒有直接回應。” 劉黃裳深吸了一口氣,驕傲地挺胸,“但是第二句,下官就直接頂了回去,告訴他,朝鮮能光復半壁江山,全賴大明將士拼命血戰。做父親的不會窺探子女的家業,可當兒子的卻連一頓飽飯都捨得不給父親派來的人吃,治他個忤逆之罪,也不爲過!”
“善,就該這麼說!” 宋應昌聞聽,欣慰地撫掌。“至於前面那句,左右,幫老夫取紙筆來!”
“是!”一名親兵大聲答應着,雙手捧來宣紙和毛筆。宋應昌提起筆,在墨池中沾了沾,當着滿臉迷惑的馮仲纓和劉黃賞,一邊寫,一邊笑着解釋,“李遊擊頂多借了朝鮮各路官兵九千匹駑馬,老夫給他湊個整,算做一萬。按每匹駑馬五兩銀子計,折銀五萬兩,他如果想要,儘管派人去遼東那邊找掌管糧草輜重的大明官員支取。那邊見了老夫的欠條,絕不會賴了他的。”
“經略高明!”馮仲纓和劉黃裳兩個恍然大悟,欽佩地拱手。
因爲蒙古各部都被李如鬆打得俯首稱臣,遼東女直各部,也都盡歸大明統治,所以,眼下即便是三歲口的駿馬,在大明也賣不上什麼高價。而朝鮮軍隊中,馬匹質量又參差不齊,折算成五兩一匹,實際上,已經讓柳成龍佔了很大便宜。
當然,如果柳成龍今天前來的目的,並非真的想討還戰馬,則需另說。宋應昌有的是辦法跟此人周旋下去,讓他無法探聽出明軍的底細。
當即,馮仲纓就 按照先前的約定 ,接了“欠條”,起身準備出門去給柳成龍答覆。誰料,雙腳還沒等走到中軍帳門口,卻又被宋應昌叫了回來,“且慢,子光先容老夫再斟酌一下。算路程,了凡如今應該已經到平壤了吧?如果快馬加鞭的話,李如梓大約還需要多久才能趕過來跟老夫匯合 ?”
後兩句話,都是在贊畫的職責範圍之內。因此,馮仲纓略加估計,就迅速給出了答案,“袁贊畫昨天上午巳時出發,還帶着足夠的馬匹沿途更換,不出意外的話,最遲今天上午巳時左右,就能進入平壤!而李如梓如果不等袁贊畫交接防務,接到經略派人送去的手令就出發,他帶着弟兄走得慢些,先頭的騎兵,大概後天一早也能趕到開城。”
“還要等到後天一早啊!” 宋應昌嘆了口氣,臉上隱約出現了幾分擔憂,“老夫這空營計,恐怕騙不了姓柳的那麼久。一旦到明天這個時候,碧蹄館那邊還沒消息…”
馮仲纓的心臟打了個突,趕緊低聲打斷:“不會,經略只管放心,李遊擊年紀雖青,卻是個沉穩可靠的。即便一時跟倭寇分不出勝負,也會派人送信回來!”
“一定不會,楊總兵那邊有了八九千匹戰馬代步,這會兒怎麼趕也已經趕過去了!” 軍中向來講究口彩,劉黃裳也儘量撿對明軍有利的一面說。
然而,說歸說,二人心情,卻瞬間變得無比沉重。
倭寇出動了據說至少四個番隊,六萬大軍,而李如鬆身邊,卻只有四千騎兵。萬一沒等李彤和楊元兩個帶着援軍殺到,四千弟兄已經被倭寇吞沒…
那後果,令人不敢去想,卻又無法忍着不去想。
李如鬆乃是大明最善戰的宿將,北方庭柱。有他在,蒙古各部,就不敢蠢蠢欲動。而萬一李如鬆戰死或者被倭寇所俘,非但東征宣告徹底失敗,受到鼓舞的蒙古各部,肯定也會趁火打劫,讓長城內外,烽煙遍地。
正擔心得火燒火燎間,二人耳畔,卻又傳來了當值親兵百總宋亮的聲音,“報,經略。朝鮮人在營門口鼓譟,說大明天兵與朝鮮官兵同氣連枝。經略既然決定攻打漢城,他們願意率部充當前驅!”
“該殺!” 真是越擔心什麼,越會出現什麼。宋應昌被氣得臉色鐵青,從身旁架子上取下大明皇帝賜給自己的尚方寶劍,咬着牙就往中軍帳外走,“來人,跟老夫出去,接他們進來。這把劍,老夫從沒用過,再不用,還真的被人當做擺設了!”
“經略三思!” 見宋應昌被氣得準備殺人滅口,兵部員外郎劉黃裳和贊畫馮仲纓,趕緊快步攔在了他面前,“國之利器,不可輕以示人。先由我們兩個去應付他,如果我們兩個應付不了,您再亮出尚方寶劍,也不爲遲!”
“他既然敢一再緊逼,必然是有恃無恐。你們兩個,應付他不下!” 宋應昌搖搖頭,臉上的表情好生凝重,“李提督被困碧蹄館的消息,如今肯定已經被他們知曉。只是擔心老夫這邊兵強馬壯,他們纔不敢立刻棄了開城逃走。如果老夫今天不殺幾個人,他們肯定會猜測,老夫手頭兵馬不足,所以不敢像李遊擊那樣,騎在他們頭上爲所欲爲。與其讓他們的膽子越來越大,不如現在就防患於未然!”
“報!”話音未落,又有一名負責在營地外圍充當斥候的親兵,扶着一名信使打扮的勇士急衝而入。後者顧不上給宋應昌施禮,雙手高高舉起一個竹筒,“大捷,我軍大捷!倭寇埋伏失敗,倉惶撤離,我軍追殺十里,斬首無算!”
“李提督平安否?” 宋應昌喜上眉梢,卻強行裝作一幅鎮定的模樣,大聲詢問。
“李提督平安,我軍除了遊擊李有升不慎中彈殉國,其餘將領,全都平安!” 信使想都不想,回答得極爲大聲。
“李遊擊呢,他可平安?” 宋應昌心中的石頭,徹底落了地。猶豫了一下,繼續笑着追問。
“他手刃倭寇將佐數人,自己毫髮無傷!” 信使絲毫不奇怪,宋應昌爲何放着那麼多副將,參將不去關心 ,唯獨關心一個小小的遊擊?雙手舉着竹筒,飛快地給出了答案。
“老夫就知道,李提督吉人自有天佑!” 宋應昌笑着點了點頭,接過竹筒,閒庭信步般走回了帥案之後,“來人,帶着這位兄弟下去休息。待李提督歸來,老夫定然重重有賞。子光,你拿着老夫借條,去回覆柳成龍。然後敞開營門,請他前來面見老夫。玄子,且坐過來跟老夫手談一局。老夫,老夫…”
不小心被帥案腿兒絆了一下,他撲在帥案上,然後雙手支撐 ,大笑着起身,“老夫也學一回那謝安石,等會兒柳成龍進來,告訴他,今日無啥大事,唯小兒輩破賊而已!”(注 2:小兒輩破賊,淝水之戰勝利的消息傳到謝安耳朵裡,他正在下棋,故作鎮定。別人問他何事,他回答說:小兒輩破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