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提問,衆人待疑。
天子儲君們皆是心頭屏氣凝神,準備聆聽仙師解惑之言,然而小朱四這一聲‘蓋亞’,盡數破功。
此刻的老朱,只想給小朱四一巴掌,咬着牙。
“蓋亞!”
隨着一聲斷喝。
‘變身’成功的老朱,只覺得視覺瞬間脫離,整個人又回到了先前幻境的狀態,也就是全息投影的自身第三視角。
一眼望去,看到同樣‘變身’成功的小朱四,正湊在季伯鷹身邊嘿嘿笑着。
第一視角相比較第三視角,有兩個區別。
一是可以摒除一切外在因素的干擾,全身心投入。
假若你代入了角色的第一視角,你將完全看不見處在投影中的其他人。
比方現在小朱四和老朱已經脫離第一視覺,恢復第三視角之後,而老朱棣等依舊處於第一視角,他們的眼中是看不見老朱和小朱四的,他們能感受到的只有‘真實畫面’。
而老朱和小朱四則是可以看見座位上表情豐富的衆人。
舉個簡單的例子來理解一下。
就像你看電影,不管這電影畫質再強,不管這觀影沉浸感再強,除了電影之外,伱還能看到其他同樣在看電影的人。
可一旦你戴上超現實VR眼鏡,那你的世界就將只有橋本,以及季伯鷹。
二是可以得到代入角色的極致真切觸感。
假如播放源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有菜就會用一分鐘告訴你,你身體究竟有多菜。
“仙師,這個升級後的仙境太厲害了!”
“我怎麼才能變回去啊?”
小朱四臉上洋溢着興奮激動,畢恭畢敬的問着。
他剛纔只是好奇試了試,果真切換了。
話音剛落。
‘啪’的一聲,老朱手中提着的狼牙棒直接捶在小朱四的屁股上。
“爹,爹,輕點,輕點…!”
小朱四差點踉蹌個狗吃翔,捂着屁股連忙是往後躲去,提防着老朱的第二棒。
“若是再敢打攪兄長講課,就立刻給咱滾到北平去!”
“你不是一直很想就藩嗎?咱準了!”
一語出。
接着一聲又一聲的‘蓋亞’響起,這幫天子儲君們一個個都是從第一視角回到了第三視角。
尤其是朱標,連忙從座位起身來到老朱身邊。
“父皇不可!”
阿標臉色着急。
這半年來,他時刻都記着一件事,那就是他的十二年之約。
十二年之後,屆時他究竟能不能活過洪武二十五年,阿標心中沒有數,就這件事,仙師也從未與他明確說過。
既然沒有明說,那就意味着自己還可能會死。
故而,這半年來,阿標在老朱的默許之下,已經在逐步將部分政事交給小朱四打理,小朱四的表現也沒有讓老朱和阿標失望。
洪武大明的繼承順序表,幾乎已經在朝堂上公開了,第一繼承人朱標,第二繼承人朱棣。
朱慡朱惘再怎麼不爽也沒用。
“父皇,我,我不敢了。”
小朱四連忙認慫,撲通就給老朱跪了。
同樣從第一視覺變換出來的老朱棣和朱老四瞥了眼跪着的小朱四,都是沉默不語,他們兩個都是過來人,自然清楚現在小朱四的心境。
歷史上朱棣的心態變化,一共經歷了四次。
第一次,就藩北平,從一個老朱家的乖兒子成長爲帝國戍邊的最強塞王。
第二次,馬後之崩,撿了一個送帽子的和尚,開始偶爾想一想那不可企及的帝王之位,但也只是敢午夜無人時的時候,偷偷抱着徐妙雲想。
第三次,朱標之薨,徹底燃起了朱棣的帝王之心。
第四次,靖難成功,君臨天下。
此時的小朱四,連就藩都沒有,心境還是一個王爺的逍遙之心,犯點小錯,行事草率些都屬於正常。
老朱深吸一口氣,瞪了眼跪在地上的小朱四。
“削去一半年俸再有下次,給咱立刻滾。”
咯噔。
小朱四心頭瞬間滴血,今晚回去該怎麼給妙雲交代?
那可是整整五千石!而且還是每年少五千石!
“老四,愣着做什麼?”
“還不謝恩!”
阿標踢了小朱四一腳,小朱四這才從痛失五千石年俸的悲慘痛苦中反應過來,連忙是‘邦’的朝老朱磕頭謝恩。
“兄長,咱繼續上課,不用在意這小子,咱以後定會好好管教他。”
老朱來到季伯鷹身側,帶着幾分愧意說道。
他畢竟是教導主任,又是大班長和第一分班長,從分管責任上來定,課堂紀律這一塊他是第一責任人。
“嗯。”
季伯鷹微微點頭。
接着目光掃過一衆從第一視角回到第三視角後,從座位上紛紛起身圍上來的天子儲君,只有嘉靖神仙和少年朱厚熜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還處於第一視角。
這老神仙和小神仙想必是沉浸在了奪舍樂趣之中,季伯鷹不忍打斷。
不過有一說一,在體驗過這全息投影的新功能之後,季伯鷹的第一感覺是。
就上課這件事來講,還是第三人稱更爲方便,因爲這樣能夠有眼神交流。
不然都在第一視角,一眼望去,一羣人傻不愣登的坐在位置上,思緒全部都代入到了角色之中,多少顯得有些怪異。
心中想定,以後除卻需要沉浸式體驗之外,還是儘量不開啓第一視角。
“老朱,你剛纔的問題是什麼?”
季伯鷹看向老朱。
被小朱四一聲‘蓋亞’,他一時間沒有記住老朱的問題。
而其他的天子儲君則是全部都圍在這院落中心的桌旁,看着這師爺給一個又一個農戶簽字畫押,粗略算下來,這已經有幾百畝田地。
這些天子儲君,哪怕是朱見深、朱祐樘、朱厚照、朱厚熜這些個處於明中期兼併之風已起的皇帝,他們只知道下面兼併成風,但並不知道這個兼併的具體過程是怎麼樣的。
居廟堂之高的官老爺們,尚且望不見井田小民,更別說他們這些凌駕雲巔,九五至尊的天子。
‘就這麼簡單?!’
他們怎麼都沒想到,一個剛剛中舉的舉人,只用短短一盞茶的時間,就輕而易舉的兼併了幾百畝田地,並且把這十幾個農戶變成了自己的佃戶。
而且,還是這些農戶主動送上門。
難以想象,那些真正握有權勢的廟堂高官又是何等情況,難怪抄家能抄出上萬頃田產。
當最後一個農戶,也就是被嘉靖神仙和少年朱厚熜奪舍的那位農戶在契書上摁完手印的剎那,這周遭一切如泡影碎滅,熟悉的課堂重回衆人眼中。
“兄長,我剛纔問的是,爲什麼這些農戶要主動把田地送出去。”
老朱與季伯鷹一併站在講臺上,其他人則是紛紛回到各自座位,奪舍歸來的兩位大神亦是元神歸位,閉目調息,似有境界突破。
“很簡單。”
“我們來算個賬。”
季伯鷹看了眼老朱,又是掃過重新落座的天子儲君們。
“就拿剛纔你們所見到的那位農戶舉例,假如他在最理想情況下,通過自己辛勤耕作一年可以收成十石糧食,在交完應給朝廷的夏秋兩稅之後,剩下的餘糧足夠養活家中老小。”
聞言,衆人都是紛紛點頭,這纔是正常的農戶情況。
“可現實並非如此,這位農戶在一年之中,除卻少量的時間用於田地耕作之外,更多的時間都是在服衙門派下的各種徭役,甚至在春種秋收之際,都會被派往徭役,錯過農作黃金期。”
“如此一來,真正一年耕種下來的收成,可能只有四五石,遇上災年,甚至是顆粒無收。”
“然而,衙門按照田地和人頭來算的稅卻是一分都不能少。”
“一旦交不起賦稅,那等待他的只有兩條路。”
季伯鷹言罷。
“誰來回答,這兩條路是哪兩條。”
掃了眼衆人,季伯鷹看向因爲被老朱用狼牙棒錘了屁股,疼的不敢坐着的小朱四。
“你來。”
小朱四一愣,剛挨完打又被點名回答問題,今天出門一定沒看黃曆!
接着發現老朱的眼神已然落在自己身上,小朱四頓時頭皮發麻。
“兩條路,兩條路…”
默唸了七八遍,一咬牙,一跺腳,洪武朱棣張口便來。
“造反!”
二字一出,在場的天子儲君都是神色驟變。
這兩個字對於帝王而言,着實是過於敏感。
“很好。”
季伯鷹看着小朱四,這小子雖然最近在課上活脫了些,但不得不說,腦子就是轉的比另外兩個朱棣快。
果然在動腦學習這件事上,年輕就是資本。
“不過更爲準確的講,是淪爲流民。”
“當然,造反也屬於流民的一種,答得並沒有錯。”
“繼續說,另一條?”
季伯鷹問道。
小朱四還沒得來得及鬆口氣,臉看起來又像是便秘了一般,回答出來一半就已經是用盡了洪荒之力,這第二條磨蹭半天始終是答不上來。
其他人也都是皺起了眉頭,思索着這第二條路是什麼。
交不上稅,淪爲流民,這個邏輯很順利,也很合理。
哪來的第二條路?
就在這時,一道略帶沙啞、略帶悲意的低沉之音響起。
這聲音,來自於老朱。
“去死。”
淡淡的兩個字,瞬間震顫衆人心神,一個個都是低下了頭。
身爲朱家子孫,就算再怎麼不讀書,太祖實錄還是要看的,自然都知道老朱父母是因爲交不起稅而被逼的雙雙自盡。
老朱自己,則是去造了反。
造反和去死這兩條路,都被朱家先祖走過了。
“沒錯,就是去死。”
季伯鷹擡手拍了拍老朱的肩膀,以表安慰。
他並不是想揭開老朱的傷疤,而是唯有這樣,才能夠讓老朱,讓這幫老朱家的子孫記住一件事。
“天子治國,在於小民。”
“你們的目光不僅要在放在廟堂之上,更要放在民間。”
“大唐李二有一句話說的極其在理。”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話語落。
衆天子儲君坐在座位上沉默了良久,洪熙朱瞻基則是在奮筆疾書,將這些話都記了下來,準備回去給他的病危老爹看。
坐在丙二位置的永樂大胖,此時仰起頭看向季伯鷹,開口問道。
“仙師,學生有個疑問。”
“說。”
季伯鷹點了點頭。
得仙師準允,永樂大胖深吸一口氣,這纔出聲。
“朝廷每年的徭役都是覈定過百姓農作時間才下發頒發的,怎麼會以至於百姓沒有時間農作。”
言罷,其他天子儲君也是眼神一亮,這其實也是他們心頭想問的問題。
尤其是明中期的這些個在職皇帝,他們居於廟堂之高,一直都奇怪爲什麼每年稅收越來越低,奇怪爲什麼百姓收不上稅。
每次召朝臣問起,廟堂們便回他們一句‘國安久矣,民心生惰。’
最初這些朱家皇帝們也不怎麼信,但久而久之也找不到其他答案,也就半信半疑的信了。
畢竟,這些廟堂之巔的重臣們,沒有幾個親自了解過一個尋常小民的生存現狀。
“問的很好。”
季伯鷹等的,就是這個問題。
他方纔決定非必要情況下,不開啓全息投影的第一視角。
而現在,則是必要情況。
“你們,都做好心理準備。”
季伯鷹一語出。
包括老朱在內,都是眉頭一皺,不知道季伯鷹這話是什麼意思,爲什麼要做好心理準備?
就在下一刻。
突然間,所有天子儲君都是心頭猛的一震。
‘好疼!’
‘怎麼回事?’
‘是誰在打我?!’
他們下意識望向前方。
只看見面色兇狠的兩個差役,揚起手中鞭子,直接抽了下來,一邊抽一邊罵。
啪~!
“大人讓你去修河堤,那是看的起你,不知好歹的賤民!竟敢頂撞大人!只配一輩子服役!”
啪……!
“還敢說自己已經服完徭役了,你那叫服完嗎?你服的完嗎?!”
“只要我家大人不點頭,你就是做到死,那也是沒有服完!”
“哎呀?!竟然還敢頂嘴,我打死你我!”
啪啪啪!
一鞭子又一鞭子抽打在身,血肉開裂的痛楚,以及對這兩個差役的滔天恨意,瞬間襲入這二十多個天子儲君的心神。
幾乎是不約而同,他們想要逃離,而逃離的辦法,只在於兩字。
“蓋亞…!”
“蓋亞!”
“蓋亞蓋亞蓋亞!”
“…………”
“仙師,蓋亞怎麼沒用啊!”
季伯鷹掃過眼前這幫身體坐在座位上,神色猙獰口中不斷大呼‘蓋亞’,心神正是在那捱打的役夫體內的天子儲君。
他把第一視覺和第三視覺之間的轉換給關了。
這會莫說是喊蓋亞,就算喊迪迦也沒用。
人,只有捱打,纔會長記性,纔會深刻,纔會真正領悟到一個小民的艱難求生,才能真切的去爲民謀生,更何況,這幫養尊處優的天子儲君,也該挨點打了。
正統堡宗、天順堡宗、弘治帝、嘉靖神仙:難道我們長的記性還不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