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峪溝礦上的暴亂工人們在努力串聯,同樣,馬武、沈萬重以及黃福文都是馬不停蹄奔赴去了各處。
架子煤礦、龍山紡織廠、各類叫得出叫不出名號的大小工坊,都被三人跑了個遍。對於工人暴亂,所有工坊主一聽聞都是緊張了起來。
這與農民造反一樣,一旦亂子起來,大家的家業都要保不住。而且,工人不比農民,他們許多都是識字的,一旦串聯起來,暴亂的火苗就如同進了柴禾堆裡一樣,猛烈燃燒起來。
經過一天緊張的串聯,沈萬重終於組織起了一支超過五百人的護衛隊。
他畢竟曾經是當過朝廷大將的人物,再加上能給各個資本家當護衛的許多都是退伍兵出身,於是乎,到了第二天下午的時候,一支規模在五百人上下,行動有素,組織有度的護衛隊就這麼圍到了水峪溝煤礦裡。
“怎麼樣,裡面的人聯繫上了沒有?”沈萬重重新回到水峪溝煤礦山腳的時候,已經是意氣風發,一掃此前的頹廢。
礦上頂多也就五百多人,雖然工人比起農民厲害一些,可他手底下卻有五百多訓練有素的護衛隊。其中很大部分都是退伍兵組成,戰鬥力彪悍。雖然護衛隊沒有朝廷命令禁用的火器,卻依舊帶足了長矛短刀,甚至有人不知從哪裡尋出來了鎧甲。
這樣的武力,放五年前已經當得上一個總兵可以調用的精銳力量了。當然,是按照戰兵計算。
有了這樣強大的武力,沈萬重昨天的凝重輕省了許多。
黃福文也是奔波了一天,他忙活着從黃家莊將可用之人都抽調了過來,又派人去聯絡潛入上山的谷科。
好在,當他回來的時候,消息已經從山上傳了下來。谷科一行人順利潛入,已經得到了李非最新一步的行動。
只是,谷科不知怎麼想的,卻是隱瞞了那位秘密調查的貴人在幫助李非的事情,只是說這位貴人也藏身期間,被暴亂驚到了。
對於這位莫名其妙跑進來調查卻捲入其中的編修,黃福文只是冷笑,他恨不得那些暴民直接將那編修殺掉了賬。
很快,黃福文的注意力就挪開了。
谷科穿回來的消息十分勁爆,也讓所有人眉頭大擰。
“他們沒有下山……也沒有搞什麼佔山爲王,而是……去串聯了京東北部的煤礦……許多煤礦都是連着,現在朝着架子煤礦去了……”黃福文轉述完了消息,山下頓時一陣寂靜。
隨後,就是一個胖乎乎的富商急忙上了一個轎子:“快回礦裡!”
幾個轎伕連忙起轎擡着這富商急忙朝着架子煤礦而去。只是,轎子剛剛跑了幾步,忽然間又猛地停了下來,那富商伸出頭,急忙喝令一人說:“還愣着幹什麼?帶着人回家啊!這羣天煞的,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何苦找我麻煩啊!”
“劉員外,何必着急……我話還沒說完……”黃福文抹了抹額頭上的大汗說:“除了架子煤礦還有龍山紡織工坊,張氏麪粉工坊……”
黃福文一連報了十數個名號,整個場上頓時全部譁然。
一時間,方圓數十里的工坊全都被這羣暴民給盯上了。
“我也要回家!這羣該死的亂民,抓了非要打死不可!”
“鬧得這麼大,咱們自己還收拾得下嗎?”
“五百人看着不少,可要是將整個京東北的工坊都拉上,那工人何止萬人……依着那暴亂頭子的本事,只怕還要串聯。那賊子背後有高人啊!就是那些還在上工的工人聽了,只怕也會拿這個要挾。別的不說,只要他們停工,我可就要虧慘了!”
“我也要慘,這可是天津港洪五爺定的貨啊!”
“這是賣給朝鮮人的鐵鍋,該死的……錯過這一回生意,可就要等到來年了!”
“報官吧……”
衆人議論紛紛,都是感覺到有些慌亂。
“先上山,看看到底是怎生個情況!只要拿住賊首,先掐死了火苗,這禍事就起不來!”緊要關頭之際,還是沈萬重開了口,定住了衆人亂糟糟的心思。
衆人聽此,也都漸漸安靜了下來。一陣沉默之後,大家還是默認了沈萬重接管。大家都是互相聽聞過彼此的名號與背景,知道眼前這人是曾經的朝堂大將。今時不比往日,往日的朝廷大將,大家只有怕,只有不屑。但現在的官軍大將,大家都知曉那是定然有本事的。
沈萬重也不理會大家的沉默,強行統一了思想,隨後帶着人馬迅速朝着山上出發。
但結局顯然印證了黃福文傳來的消息。
一路入山,礦山上面裡裡外外全都空了。
馬武帶着一隊騎卒縱橫跑了一圈,回來的時候一臉複雜而便秘的表情,十分不舒爽:“事情有鬼啊……顯然有人指導他們,不然一羣工人,哪裡會這般果斷。”
礦上的確是空了,一個人都沒讓馬武逮住。顯然,他們撤退得非常果斷。雖然李非帶着人撤退陸陸續續被他找到了一些蹤跡,也知道對方剛走不超過半天。
但就是這半天時間,卻足以造成關鍵性的扭轉。
望山跑死馬,在羣情惶惶的局面之下,沈萬重知道事已難爲。不可避免的……此事會被鬧大。
原本,若是暴亂侷限在沈萬重自己手中控制,他便可以分化瓦解,自行鎮壓。雖然免不了打點衙門,一番運作,但還是可以風輕雲淡地就當一切無事發生過。
但是,暴亂的事情很快鬧大,那些嚷嚷着爲名請命的傢伙一定會動起來。
畢竟,爲了爭搶勞動力,不止一家工坊主跑去田野之中,將人家的佃戶騙了過來。當工人雖然辛苦一些,卻實在是比種地要賺錢。
彷彿是爲了印證沈萬重的猜想一樣。
不過一刻鐘,無數傳信的人就跑到了水峪溝山腳之下。
一個又一個的消息傳進來,所有人都變色了。
那架子煤礦礦主這會兒抖動了一下臉上的肥肉,朝着一干望過去的工坊主們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諸位……這時擋不住了。架子煤礦裡的工人也被蠱惑捲走了,工坊裡的錢財被搶掠一空。完了……三年的心血啊,都沒了……更要命的是,煤礦裡的事都被抖出來丟進了大興縣學裡……”
說完,這礦主癱坐在地上,連轎子也不回去了,一臉的灰白。
京師雖然興修了不少學校,但縣學依舊是辦的興旺。畢竟,在儒家學派爲主的當今,朱慈烺哪怕再怎麼扶匠人也無法改變儒家獨大的問題。朝廷既然拿出了極大一筆錢財辦學,自然少不了各個大佬們偏心官學。於是,不僅南北國子監振作圖新,各地府學、縣學都是得到了撥款,再度興旺發達起來。
縣學裡面多是些中了秀才的,正是年輕氣盛,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的年紀。換句話說,也是最能惹事,最不怕鬧事的一羣傢伙。
偏偏在沈萬重等人眼裡,最心虛的還有一點……正義感爆棚。
這些秀才本就不喜歡商人,滿腦子士農工商,商本末業的心思,而今見這些奸商殘暴害民,豈能放過?
就連一縣之尊面對秀才們的破鞋陣都要落荒而逃,更何況一羣商人?
“當務之急……是時候找各位官人了……”沈萬重幽幽地說着。
彷彿擔心大家不理解一樣,黃福文點明瞭利害:“秀才們一旦鬧起來,不止我們頭痛。縣尊、府尹大人都要吃刮落。誰都不想自己治下爆出醜聞。爲今之計,是各自聯絡關係,將此事壓下來。至少,也是侷限到府尹大人一級。我預備着三千兩銀子去公關!”
“此事因我而起,我出一萬兩銀子。”沈萬重關鍵時候也有擔當。
衆人聞言,也都知曉了利害,你出錢我出力他出關係,各自朝着京城裡跑去了。
沈萬重望了一眼深山裡的景象,不甘心地下山了。
……
順天府的警署裡,牛油大燭已經燃燒了整整兩個夜晚了。但警署上下包括順天府府尹,都察院右都御史汪喬年、警署署長黃易芝以及大興縣縣令林鵬都是在緊張地開會之中。
一個圓桌,汪喬年坐了上首。黃易芝與林鵬對坐,大家都是一臉的疲倦。
臺上,無數的消息被當值的林鵬唸了出來。
“十月九日,水峪溝暴亂。人數五百餘,賊首可查爲李非,前任大學士李建泰之侍衛,兵敗被俘,流落民間。”
“十月十日,探查得知水峪溝暴亂已經朝着周邊各處蔓延,暴亂工人超過三千人,不過目前他們除了派出大量人手去散播謠言以外,還未有其他過激行爲。”
“十月十一日……也就是今天,沈萬重他們七拐八拐地尋到了消息,要我們幫忙壓下來。他已經在拼命調集人手,不會讓這些人有攻打城鎮之舉。他的帶兵打仗的本事還是很不錯的……”
林鵬說着,就見對面的黃易芝冷笑了一聲。
都說三生作惡,附郭省城。不知道前世作孽了多少,纔會在京師當地方官。
當然,這是老黃曆。自從皇帝陛下治政以來,政治清明,又重視有基層經歷的官員,京師地面的幾個地方官行情一下子被看漲。這一點,從汪喬年擔任順天府尹就可見一斑。
朱慈烺對此理解很清晰,後世的京師一哥是副國級幹部,沒道理京師的順天府尹品級要低。朱慈烺也沒有設巡撫,直接就選擇加重順天府尹權柄。
於是,新一任順天府尹就由汪喬年來擔任,還加了右都御史的身份。爲的,就是讓汪喬年可以下狠手整治那些在京師違法作亂的權貴。
順天府尹被刻意擡高了品級與身份,京畿幾個州府縣也大多被加了品級。同時,人事調動也頗爲有意思。
比如林鵬,他本來是京師內城一個基層警署署長,因爲在治理瘟疫裡幹得出色而讓人矚目。最後,到了去年底,林鵬榮升大興縣縣令。
這消息一出,當初可是京師裡平地驚雷一般的消息。
畢竟,縣令乃是正印官,也許不如韓霖御史言官部寺等官清貴,卻也是科舉進士才能登任的。
但是,林鵬卻從一箇中層軍官轉業成了警署署長以後榮升縣令正印官!
這樣的升職,在朝野裡掀起一番波瀾。若非這是朱慈烺親自首肯讚揚的事情,不知還會嫌棄多大的風浪。
也許慣性之下,會有人覺得附郭京師是十輩子作惡。但這畢竟是一個正印官啊!
也許……雜途末流真的崛起了……
有人暗自琢磨着,也有人不知自己是該歡喜還是該嘆息。
原本的大興縣縣令黃易芝升任順天府警署署長了。
按說,這是升官。因爲黃易芝還有一個順天府府丞的兼職,這顯然是爲了高配警署署長之用。故而,黃易芝位在從四品,身份並不低。
但是,不再當正印官,黃易芝心中難免有些失落。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皇帝陛下對黃易芝顯然很重視。畢竟,警署一職乃是皇帝陛下在民政官制上最大的改動。若非信重之人,是不會將京師一地平安寄託在此人身上的。
只不過,官場的事情很多時候都有些玄妙。
比如,汪喬年就很清楚黃易芝與林鵬之間不對付。
“潑天的事情,也虧得沈萬重有臉讓我們來壓下去。怎麼壓?警署上下總共不過四千人,再如何壓縮,也不過抽調兩千人去。更重要的是,這是京師啊!兩千人的動靜……”說到這裡,黃易芝就格外忌憚。
不是他拖後腿,是真的非常忌諱。
在京師裡出動兩千人馬,你說是抓賊誰信?人家只以爲你是要謀逆!
“年終一到,考評就要來了……”林鵬幽幽地說着,無限的哀怨。
他是從警署署長之職上過來的,如何不知道一地重大治安問題有多扣分。這是朱慈烺扭轉官場風氣的一大舉措。kpi一出,官吏人人感覺身後彷彿跟着一條鞭子一樣。
如果是往日,做好做壞一個樣也就罷了。
現在的大明可不一樣,陛下喜愛親民官,大家都想往上爬啊。
黃易芝也一樣,他沉吟着,看向汪喬年:“想要壓下來,得尋黃聖人的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