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着秦俠一聲聲喝問,傅淑訓的眸光漸漸深邃,凝視秦俠,戶部長官的氣勢竟是被秦俠奪去大半,最終只是問道:“危言恐嚇以動人心,你這縱橫家的辯才倒是有幾分。你是何人?所爲何來,又有何本事,能有何計謀與我?”
傅淑訓一語說罷,還未停下繼續接着說道:“莫說什麼冠冕堂皇的爲我解困。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我要知道,你所某之處,你所圖之利。”
秦俠笑了笑,拍了拍獨輪車上的這些賬冊,沉吟了一下,接着道:“倉有碩鼠,積糧頗豐。”
隨後,秦俠就將農人挖田鼠找到田鼠積蓄糧食的故事給緩緩說了出來。
“大明有一大弊端,讓士子不懂日常庶務,獨尊科舉,摒棄雜途,斷絕了胥吏上升之路。此舉或許對國家真的有好處,但更埋下了政令不通的禍根。讓署衙在庶務之上離不開胥吏,比如最緊要關鍵的地方,十分稅賦從百姓手中徵收,最終入國庫只得三分。餘下的七分歸於胥吏之手,又通過胥吏之手,又再些許分與豪強,分三分與官宦。”
“我知大司農勤勉用事,不惜己身。但李侍問被撤職就在眼前,大司農應該知道戶部之事對陛下而言,只在於結果,並不在於大司農做出結果之前的過程。松山善後之款,固邊防,籌新軍,整京營。每一事都意味着源源不斷的財賦投入。而戶部的壓力,絕不比松山之時有幾分減輕。更何況三月之時,青黃不接,戶部要籌措糧餉更是困難數倍。哪怕大司農奏請陛下加餉百萬,最終入賬,能得十萬兩否?”
“倉有碩鼠,積糧頗豐……”傅淑訓從這幾個字裡品出了無數的意味。更從秦俠這款款而談的從容不迫之中,感受到了那股強烈的自信,與對時局精準的掌握。
一個眼光精準,辯才無雙的才子形象開始緩緩成形。
“只可惜是個胥吏……”傅淑訓愛才之心頓起,緩聲問道“這些賬冊,就是你的投名狀嗎?”
秦俠緩緩搖頭:“這是敲門磚。”
言下之意,這並非投靠之資。
“賬冊機密,你如何得來?”這是很隱晦的拒絕了招攬,但傅淑訓更加對秦俠好奇了。
秦俠笑了笑,便將自己進入戶部以來的事情娓娓道來。
饒是傅淑訓宦海四十餘年,依舊被眼前秦俠這大膽狂徒的舉措震驚到了。
什麼時候那**猾如油,惡毒如蛇的胥吏這麼好欺負了?
獨自一人臥底進戶部,將雲南司的賬冊一一全部拿了過來,反掌之間,將京派胥吏與浙派胥吏玩弄鼓掌。
顯然,並非是胥吏好欺負。而是這秦俠有本事,心性,手段,眼光,無一不是頂尖!
“實在可惜了,竟然屈身爲一胥吏。”傅淑訓嘆息着。但轉而,傅淑訓就興奮激動起來。
他不就是一直苦於財政之艱難嗎?
就如秦俠所言,拿住這些碩鼠,將以往被貪污走的錢財拿回一部分自然能夠補足一時之用。而且,拿住這些滑不溜秋難以對付的碩鼠,更有利於自己掌控戶部!
當然,前提是秦俠的確可靠,在秦俠與胥吏的戰鬥之中,他能贏!
是進還是退?
是選擇秦俠,支持秦俠對戶部胥吏的開戰。還是拋出秦俠,換取胥吏的息事寧人?
等等……
傅淑訓忽然凝眉盯着秦俠,微微不悅的道:“你漏了兩個問題!”
“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小生所圖,自然是有利而來。而小生的身份,自然是清白上佳。要不然,一介讀書人,如何會屈身胥吏之輩?”
說罷,秦俠微微從腰間拿出一塊玉牌湊近了讓傅淑訓看。
傅淑訓目光銳利,一眼就看到了東宮標誌性的印記,五爪四龍合圍之中,一個烺字赫然入目。
“是東宮!”怪不得秦俠要一直到最後纔回答這個問題!想到這裡,傅淑訓忽然心中一凜。
若是旁人,敢如此對待傅淑訓只怕傅淑訓首先就是震怒自己被人算計,定然報復。但眼前此人不是旁人,而是太子!
可若是太子的意思,那兩者的分量和帶來的印象就完全不同了。既然是東宮,那拋出這麼一個機會就不是算計,而是一個選擇。一個雙向的選擇。
太子選擇傅淑訓作爲盟友,就看傅淑訓接不接招。
“出了這間屋子。這世間不會再有第三人知曉小生的身份。小生只是戶部雲南司司計秦俠。”秦俠看着傅淑訓輕笑着道:“大司農初入京師,恐怕尚未聽聞太子殿下前些時日的作爲。但應知曉,此時局之中,萬事莫如強軍可靠。如此,軍務於陛下爲當前首要,而軍務之中,軍餉爲首要之首要。”
“小生今日之言,不代表任何人有意逼迫大司農。只請大司農慎重考慮利害。若進,千賊所指,衆怒難平,卻可能重整戶部,供應財計。若退,小生便隱姓埋名拋下賬冊,不再出現,大司農亦可以此取悅胥吏,不得半分傷害。無論如何,是進是退,全在大司農一念之間。”秦俠說完這些,目光溫暖,一片赤誠溢於言表。
傅淑訓聞言,微微閉上眼,思量了十餘息,這才道:“前些時日,我履新戶部,正想要試一試戶部裡盤根錯節能有多深。故而這才稍稍一點手段,撿了不甚緊要的一處賬冊查驗。卻不料……”
說到這裡傅淑訓就不再往下說了。
除了雲南司是因爲要敲打新人以外,其他戶部司屬,竟是將賬冊原封不動抄寫一遍,就道是覆核完畢,甚至毫無覆核痕跡,直接蓋上大印,就宣佈覆核無礙。
如此結果,傻子也知道有貓膩。
偏偏,面對這樣的結果,傅淑訓毫無辦法。時局艱難正是用人用事之際,這個時候對付一干胥吏,只能讓戶部癱瘓。
身爲大司農,六部中緊要大部首長,傅淑訓對體面威嚴都是愛惜的。身爲二品高官卻奈何不得一羣胥吏,這樣的話說出去,如何能捨得這臉面?
今日,秦俠的出現給了傅淑訓另外一個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