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頭上的魁梧漢子聽城頭下的大軍說是順軍,頓時大喜:“幾位將軍還請稍待!”
“讓人速請四海樓備上好酒好菜!”魁梧漢子的聲音若有若無地傳出去,沒多久,定縣城的大門就悄然敞開,一行人大步走來,絲毫不擔心被眼前的“順軍”將官害了。
“草民爲定縣陳冠峰,幾位將軍有失遠迎,還請海涵!”那魁梧漢子陳冠峰大步走來,濃眉大眼,很是惹人好感。他的身後,十數身材壯碩,披甲執銳,看起來都是練家子的隨從跟着,氣勢不小。
李建泰心中忍耐,面上絲毫不動,看着陳冠峰道:“不妨事,不妨事。吾等下山也是最近的日子,陳壯士未曾知曉也是正常。”
“真不愧是闖王麾下人物,氣度就是不凡!”陳冠峰說着,打量着李建泰,話卻是對着祁山說的:“敢問幾位將軍,來我定縣,是爲何事?”
比起李建泰,身材壯士,一看就久經行伍的祁山纔像是一介武夫。尤其是祁山身後三百戰兵七百輜重兵,都是隊列儼然,雄赳赳氣揚揚,比起李建泰身後那些歪歪扭扭,衣衫襤褸的兵丁可強遠了。
祁山略略猜到了李建泰的心思,含糊着道:“剛下山,便是打算去往太原,投奔貴人。”
“噢……”陳冠峰笑着,道:“既然如此,還請入我定縣,陳某身爲地主,當是盡一盡地主之誼。”
李建泰心中大喜,他真愁着沒法子進定縣縣城呢:“那真是恭敬不如從命了!”
陳冠峰一陣大笑,領着幾人進去了。剛入了城,一個面目與陳冠峰頗有幾分相似的男子走近前來,拱手回命:“叔父,四海樓的筵席已經備好了。掌櫃的問是在三樓雅間,還是回咱們自家府上。”
“四海樓三樓亦是尋常,自然是去咱們家府上!”說完,陳冠峰就要打發侄子離開,忽然腦海裡想到什麼,又道:“等等,也去請胡大人前來!”
李建泰心中揣測,道:“這陳冠峰所言的胡大人,莫不就是那佔了縣城的僞順僞官不成?若真如此,到時候一網打盡,也是一道戰功了。”
一行人各懷心思,不多時就到了陳冠峰的府上。一路上幾人閒談,衆人也漸漸知曉了這陳冠峰的來歷。此人是定縣豪強,本來只是一縣之中二流人物,身上唯一算得上功名的也只是個武舉人。
在大明,別說是武舉人就是武進士武狀元,在縣裡想要個一流的身份也難。可隨着世道日壞,一個家族縱然能出個進士,也架不住保定真定此等地方位置關鍵,往來戰亂頻繁。田園賊寇日多且不說,望來的官軍與韃子犁田一般來一遍,只會喊孔孟仁義詩書傳家的豪強就迅速被破了院子,搶了金銀殺了子嗣。到而今朱慈烺登基後,還能站在臺面上的反倒是如陳冠峰此等有武力的了。
陳冠峰家底不錯,武藝練得一流,在外曾帶過鏢局,回鄉又辦起了團練。再加上此前朱慈烺在山東對抗建奴韃子的時候,趁着朱慈烺軍火更新換代,很是合法購置了一批強弓兵甲,是以迅速在這亂世之中保全了家業,甚至很是兼併了幾千畝田地。
尤其是前陣子建奴入寇京畿,縣裡的胡大人親自下鄉登門,請出陳冠峰帶上自家團練鄉兵護衛定縣城。
說起軍略,祁山話頭也漸漸多了。他是真行伍出身,可不是李建泰身邊京營那些湊數之流可以比擬的。尤其是陳冠峰身上那一身甲冑都是朱慈烺軍中所售,祁山心中看着,天然多了一份親近。兩人就這麼你一言我一語談論起了排兵佈陣。
“到了!”兩人一路上交談熱切,氣氛也迅速拉進了。不多時,就在城西看到一處佔地數畝的大宅:“祁將軍進了我家,只管拿他當作自家來。可得讓哥哥好生給你接風才行!”
“哈哈,那就有勞陳老哥了!”祁山說着,進了花廳。
不多時,酒肉齊上,李建泰端坐屋內,下意識卻覺得渾身上下不對付。還未等他想明白到底哪裡不對勁,又是一人來了。
李建泰剛剛擡頭望過去,就見陳冠峰爽朗的大小聲響起,高聲道:“胡縣尊來得好哇!我方纔已經問好了,來的都是順軍的壯士,並非是官軍啊……”
“咳咳……我說陳員外,你是一片好心。可說話卻也總不能總是這般冒失。本官畢竟是官,再是想平靖地方不惹是非,也總不能見賊罷。不然,哪天一個通匪的名頭壓下來,你讓我如何向朝廷交代?”那胡縣令無奈地說着,但還是拗不過陳冠峰,很快就進了花廳。
陳冠峰拉拉扯扯,與一衆人落座,卻發現花廳裡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李建泰輕咳一聲,看着眼前男子,再三看了,還是道:“敢問……尊駕可是崇禎十三年進士,胡飛?”
“咳咳……本官的確是……可是……尊駕……尊駕……”胡縣令看着眼前男子,又看了看陳冠峰。
李建泰臉上所有的表情都變得格外怪異,一股子冰冷又刺痛的心意席捲全身,讓他驟然間對一切都失去了趣味。
祁山反應快,很快明白了怎麼個境況。
城內,壓根就沒有順軍。
“陳老哥,這城裡頭,沒有別的順軍吧?”祁山沉聲說着。
陳冠峰聞到了不一樣的氣味,雖然不明其意,但還是迅速道:“的確沒有。我等本以爲你們是官軍,是以城內一片騷動。個個都以爲會有一場亂事。還好,諸位將軍是大順的義士。聽聞大順的將士不殺不掠,可是讓我等小百姓大大鬆一口氣了。”
李建泰差點一口老血吐了出來。此刻,他終於明白了這定縣裡到底是如何境況了。
城裡的確是沒有順軍,可這大明的士紳豪強卻是早就不歡迎官軍,反而盼着傳聞軍紀上佳,不擾民不欺民的順軍了。他堂堂代帝親征的內閣大學士,卻是要靠着假扮順軍才能受到歡迎。
如果說,陳冠峰的話語還只能代表一些豪強士紳的態度。可胡飛能站在這裡,卻充分說明而今大明,不僅基層對基層失去控制力,更是自身官僚也迅速陷入了可怕的離心之中。
胡飛怔怔地看着眼前這一幕,有些摸不着頭腦。尤其是眼前這個鬍子花白問自己功名的男子,更是讓他心中疑竇叢生。
猛然間,當李建泰一副神魂失措的模樣露出來後,胡飛猛然間響起了什麼道:“尊駕……尊駕……”
“我等,的確是……”李建泰被喚醒來了,他看着胡飛的表情,一臉苦澀,道:“我等的確是順軍……只不過,此番我等是不能久留了。就多謝陳員外一番厚待。”
一場盛宴無味落幕,衆人互相敷衍了幾句就送別了李建泰與祁山出城。
臨別前,胡飛特地送了一頂轎子要給李建泰,卻被李建泰婉拒了。此刻的李建泰分外迫切地懷念自己的家鄉,倒不至於是思鄉情切,懷念家人。而是……他分外討厭這種一切都開始失控的感覺。回到曲沃,好歹能讓他啓動家中餘財,募集萬千雄兵。能夠在這天下漸漸大亂的年代裡不至於如浮萍一般,被風吹雨打落……
行軍的隊列在定縣稍事休息,一番埋鍋造飯後,於午後重新啓程往西。
六日後,一行人的軍隊進入了真定府。
這一次,真定府的消息比其餘人快,得知一路上還有皇家近衛軍團旗號的輜重隊在,大軍不缺糧草,更有金銀公平買賣後,真定府知府考慮再三,放大軍入城。
大明新元二七六年正月二十二,祁山在自己的營帳裡奮筆疾書。他扭捏地握着筆桿子,書寫了一晚上,這才額頭大汗淋漓地拿出了一封還算筆畫工整的書信。這是朱慈烺在皇家近衛軍團推行的規矩,所有小旗開始的軍官必須識字,百戶以上的更得能夠做到親自擬定書信的地步。
祁山看着滿紙簍的草稿,羞愧與成就感紛紛在心底裡涌起。他想了想,輕輕唸了起來,他打算再檢查一二。
“陛下親啓。末將祁山,奉命出發帶領本部兵馬以及子(輜)重營同僚踏上西行道路……一路可見,還(骸)骨遺地,荒草遍佈,路邊田地荒廢,草叢之中野狗野狼出沒。從京師到真定府,路上再有甚少能見移動的流民。據悉,大多數的流民已經飢餓得早已逃離京畿,或者跑入縣城。各處城池,如保定、真定之地,城內饑民遍佈,乞兒無數,賣兒賣女依舊不得飽食者處處可見……尤其定縣之事……”
砰砰砰……
門外,敲門之聲忽然大作,打斷了祁山的檢查。
祁山走過去,打開門,看見了一個一臉惶急的男子。這男子膚色白淨,身着四品官袍,正是真定府知府遊克清。
但此刻的遊克清沒了往常的從容,更無一府百萬黎民父母官的氣度,他看着祁山,如同看到了靈丹妙藥,道:“敢問可是皇家近衛軍團祁山百戶?”
“是末將。”祁山行了個禮。他官階比起遊克清可是少了許多,更別提文武之別。
“哎呦,這會兒哪裡還顧得上虛禮啊。快隨我!閣部病重了啊!”遊克清一把扯住祁山,立刻就拉着祁山跑去。
祁山下意識想要掙扎,卻發現這位遊克清知府的力氣竟是一時間擰不過去,看着遊克清暴起的青筋,祁山意識到了事情的重要性。
兩人大步跑去,迅速來到了李建泰的居所。這是遊克清爲李建泰準備的一處別院,寬敞安靜,一應下人都有。
一路穿廊過巷,遊克清在李建泰的臥室外間停住,屋內,一個個提着藥箱的郎中正在討論病情。
祁山看着滿滿一屋子的郎中,心道,這恐怕是將真定府城內有名號的大夫都請進來了。
“到底出了什麼事?”祁山到達了目的地,終於可以掙脫遊克清的拉扯。脫離開遊克清的掙脫,祁山也扯住了屋內一個一身戎裝的男子,這是李建泰的心腹李非,曾經的江洋大盜,後來金盆洗手,護衛李建泰左右。
李非看着祁山這位帶來了錢糧的皇家近衛軍團軍官,不敢怠慢,道:“是城內時不時傳出了消息,說……說我等靠着順軍的名義,才能在定縣騙吃騙喝。聽聞此流言,閣部就老大不高興。後來……後來,又來了個山西逃民傳來了消息,說是……曲沃被賊軍攻陷。閣部一聽消息,就大叫一聲,重病臥牀,不聞氣息了。”
祁山環視全場,只覺得一派荒唐。
……
京師,紫禁城,乾清宮裡。
朱慈烺靜靜看着地圖,目光落在四處城鎮上。首先是保定,爲了解圍山西,朱慈烺迅速調撥了錢糧去支援李建泰這個代崇禎皇帝出征的內閣大學士。
同時,也將內閣唯一的四個大學士統統派了出去。
眼下基層控制力稀缺,縱然朱慈烺想了再多的奇思妙策,也一樣是政令不出紫禁城。
故而,朱慈烺將首輔黃景昉派駐到保定。一來是爲了督促李建泰,二來也是爲了花銀子。
來自江南、朝鮮甚至南洋的物資通過飛剪船調撥到了京畿。可銀子來了,卻不是撒出去就能有用的。以大明眼下這個隊伍,恐怕進了太倉,一番揮灑,九成都要落進經手官吏的手上。
爲此,朱慈烺只好打起另一個主意來。
“保定到京師的道路,是必須好好休整了。”朱慈烺說着,喊來幾人,說道:“饑民,說到底是失業之故。百姓不得躬耕田野,自然失落流落街頭。以工代賑,一者可以修築道路,暢通物流。二者,給予活命的機會,而不至於養出一幫子米蟲。然則,歷來徭役,多傷民之害。此番以工代賑不能淪爲徭役,黃卿要爲朕看好各個環節,確保百姓能因此活命……”朱慈烺寫着,忽然發到外間司恩入殿,手中,緊握着一封奏章。(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