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偉和黃奇善風塵僕僕趕來衡嶽市,要給我爹扶靈。
他們一個身負春山縣政府的使命,一個肩槓蘇西鄉的榮譽。
黃奇善帶來一輛大車,預備裝我爹的靈柩回春山縣。
我感動得拉着他們的手連身道謝,郭偉責怪我說:“伯父仙逝,你也不告訴我一聲,這樣的大事,怎麼能少得了鄉政府?畢竟,你是一鄉之長,蘇西鄉有責任處理後事的呀。”
我淡然地苦笑說:“這事不好麻煩鄉政府。”
黃奇善行了三跪九叩之禮後,繞着我爹的棺木走了一圈,拉過一條凳子坐下,招招手讓我過去。
“市裡要在烈士陵園公祭,這事你應該知道了吧?”他問我。
我點頭表示知道。問道:“爲何要在這時候公祭?”
黃奇善神情肅穆道:“當年的春山縣解放,就是這個日子。”
我想起解放春山縣城時犧牲的幾個先烈,原來何至表舅剛好掐準了這個時間。
“關書記幾天沒睡覺了,爲這事。”黃奇善告訴我:“事情來得太突然,縣裡沒任何準備,也沒經驗,據說,最近的一次公祭在七十年代末,已經過去快三十年了。”
郭偉接過話說:“依我看,公祭就應該年年要搞。地底下躺着的先烈,還不是一年到頭寂寞沉睡。要不搞公祭,誰還能記得有他們?”
“這次公祭的規模很大,關書記親自掛帥,劉縣長督陣,全縣各局委辦都動了起來,光是白紙花,就動用了一百個婦女紮了一晚上。”黃奇善語氣沉重,神情肅穆:“我們團委發動了全縣的團員,公祭日全部到縣體育館集合,各鄉都要派代表,代表人數不得低於三十人,這樣一算起來,公祭日光人數就可能達到萬人。”
“跟我爹下葬沒關係吧?”我一聽到這麼大的陣勢,心裡不免擔憂起來,假如這公祭是衝着我爹來的,我無法承受這樣的結果。
“沒關係。這是市裡的決定。只是你爹恰好遇到了公祭,又是老革命,受此禮遇,也是應該的。”黃奇善畢竟是呆久了機關,說話的水平能恰如其分。
我呆呆地站着,眼神無力。
“今晚我們就要出發,伯父的靈柩明早要到春山縣。”黃奇善安排着我:“關書記特別有交代,一切都安排好了,放心!”
“幾點起靈?”郭偉問。
“按衡嶽市規矩吧。凌晨一點起靈,路上要六個小時,早上八點前可以到。”黃奇善胸有成竹回答。
“好吧。”我說,擡眼看一下老爹的遺照,想起今晚是他在家的最後一夜,心又痛了起來,不由開始自主流淚。
“陳風,你要堅強點。今天是家祭的時候,來的客人多,你要照顧。”郭偉安慰我說:“我和奇善聽你的吩咐,我們好好的送伯父走最後一段路。”
院外一陣鞭炮聲,緊接着就聽到錢有餘大聲說着話進來,一眼看到靈位,撲通跪下去,叩了三個響頭,爬起來,從包裡抽出一個人情包,問我:“老弟,誰負責收人情分子?”
我搖手拒絕,錢有餘大聲說:“這禮數要走全,不開玩笑。”
郭偉接過來,說:“錢老闆說的是,禮數不能少。這事我來負責好了。”就扯過一張桌子來,找來一張白紙和筆,大模大樣地坐着,逐一登記前來悼念的人送來的人情份子錢。
一直忙活到太陽下山,一切都消停下來,和尚們念最後的一道經。唸完這道經,表示家祭的程序結束,就等着送老爹的靈柩去春山縣了。
每個人都疲倦了,郭偉累得趴在桌子上,連吃飯的心思都沒有了。錢有餘倒是精神充沛,跟着和尚們嘴裡唸唸有詞。
凌晨一點一到,按照事先安排好的內容,枚竹和金玲在家陪我娘,其他的人都跟着去春山縣。
隨着八個壯勞力一聲吼,我爹的棺木被平穩地擡起來,安安穩穩地送到停在外邊的大車上,一聲令人心碎的嗩吶吹響,鑼鼓齊鳴,炮竹聲裡,車隊蜿蜒出發。
陪靈的車裡只有我、小姨和黃奇善,外加八個壯勞力。本來郭偉也堅決要陪,無奈他開來了吉普車,不能扔在這裡不管,只好帶着我姨父上了他的車。
車出了城,每到一個村莊,就有人點燃一掛鞭炮扔下去,我懷裡捧着老爹的遺像,暈暈欲睡。
“小風啊,捧靈位牌的人,你確定了沒?”小姨湊過來問我。
我搖頭。
“哪怎麼辦?”
“我一個人捧吧。”我說,不想就這個問題討論下去。
“不行!”小姨氣得幾乎要怒吼。
“哪你說怎麼辦?”
小姨急得幾乎要哭出來:“這麼大的事,我還以爲你準備好了。陳風啊陳風,我看你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我奇怪地看着小姨,裂開嘴笑道:“怎麼有這種說法?”
“說你傻你不傻,說你不傻,你比豬還笨。”小姨罵道,掉過臉去抹淚。
黃奇善捱過來問我:“陳風,什麼事惹得你小姨哭?”
我就把捧靈位牌的事說了一遍。黃奇善聽完,哈哈一笑說:“就這事?”
我點頭。
“我還以爲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呢。這樣吧,如果你不嫌棄,我也算是老爺子的兒子,就讓我來捧吧。”黃奇善拍拍我的肩膀,深情地說:“伯父是革命前輩,我們這幫小的,誰都是他的兒子。你說是嗎?”
我拒絕說:“這樣不好。”
“有什麼不好的?”黃奇善急道:“你難道不願意承認我們是兄弟?”
我點頭。
“既然你承認我是兄弟,你爹不就是我爹?做兒子的給爹捧靈位,天經地義的事。”他不由分說從我手裡搶過爹的靈位牌,小心地端放在胸口,不再理我。
車隊在黎明時分終於進了春山縣縣界。再走一小時,就能抵達春山縣。
早起的村民張着惺忪的睡眼看我們的車隊經過,漠不關心地低頭忙着自己的營生。
黃奇善的手機響起來,縣政府辦的秘書來了電話,問我們到了什麼地方。
“快了。”黃奇善簡短地回了一句。遠遠的,我們看到了春山縣的輪廓,連綿起伏的大山像一幅寫意的畫,山靈水秀的春山縣靜靜地臥在大山的懷抱裡。這裡就要是我爹的長眠地!我突然對春山縣親切起來。
堆在車廂裡的花圈,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就好像我爹的老戰友在呼喚着他的歸來。恍惚間,我似乎看到我爹在雲端裡微笑,無形中給我無窮的力量。這是爹的長眠地,我要在這片土地上有所作爲!我在心裡暗暗地說。
側眼看黃奇善,他神情肅穆,咬緊着嘴脣,一夜六個小時的路,他懷裡捧着我爹的靈位牌,
完全是站着過來,我心裡一動,感激的眼淚又差點要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