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西鎮黨員大會開得無比順利。全鎮黨員,除了一個出門在外趕不回來,其他全部到會。有一個土改時期入黨的老黨員,讓兒子用一架雞公車推來了。見到我,本來裹着一牀棉被躺着老黨員非得坐起來,一定要跟我握手。
這個情景讓我感動,我差點激動得要流淚。
我雙手緊握着他像乾枯的樹皮一樣的手,聞着他嘴裡漫出來的死亡氣息,回頭叫過來月白,讓她務必把老黨員安排好。
月白明白我的心思。這麼一個已經跟死神接吻的人,多留一分鐘,就多一份危險。只有讓他早點離開,又不能打消他的積極性,做這樣的事,月白最拿手。
一百多個黨員,把會議室擠得滿滿當當。我叫食堂老王在會議室裡生了幾個煤球爐子,把窗戶都打開一條縫,免得中了煤毒死人。
黨員中年輕的不多,大多是五十開外的人。有幾個婦人,滿面皸皮了,懷裡抱着暖盒,雙眼無神的四周亂看。
我宣佈了蘇西鎮新干部的任命,底下稀稀落落響幾下掌聲。他們不是因爲榮譽來開會,他們是衝着會議補助而來。
我心裡明鏡一般清楚,但我不能表露出來。在民主集中制的今天,他們的舉手表決很重要。
人太多,食堂安排不了吃飯,我讓月白跟老趙商量,能否再給黨員們加上幾十塊錢誤餐費。
老趙爽快答應了,說鎮里黨員冒着嚴寒來開會,確實要表示一下。
我就想笑,對老趙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老趙也不含糊,回了我一句:“將心比心。”
一散會,黨員們就一窩蜂涌到老趙面前,一個一個在老趙指定的地方畫上一個圈,接過老趙遞過去的一百五十塊錢,歡天喜地的去了。
留在食堂烤火的老黨員最後一個離開,老人的兒子捏着一百五十塊錢,捨不得遞給父親。老黨員伸手要了幾次,看到兒子沒有給自己的意思,嘆口氣,滿面落寞的垂下頭,把身子縮進被窩裡,一言不發。
這個場景讓我又一次心痛起來,我從包裡掏出五百塊錢,塞進老人的被窩,情真意切地說:“老同志,回去買點吃的東西吧。”
老黨員還想推辭,本來一片死灰的臉上居然漾出來一絲酡紅。站在一邊的兒子眼睛裡卻冒出了綠光,伸手進被窩要去拿錢,嘴裡說:“別丟了,領導的心意呢。”
老黨員死命護着不肯拿出來,又不敢罵兒子,急得乾涸的眼眶使勁眨巴。
我心裡一酸。蘇西鎮的人們,是我對不起你們!我在心裡說,又從身上拿出兩百塊遞給他兒子,聲音不高,但卻威嚴地說:“好好的把你爹帶回去!”
兒子不敢看我,千恩萬謝的去了。
看着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山嘴後,我終於忍不住蹲下身來,無聲地哭!
月白陪着我站在風裡,鎮裡幹部看到我流淚,都不敢過來,繞過我逃也似的走。
新上任的除了月白,還有一個雪萊。她看着我滿面淚痕,突然笑了起來。
“你也會哭?我還以爲你鐵石心腸呢。”她揶揄着我,伸出腳尖,踢飛一塊小石子。
“小雪同志,人心都是肉長的!”月白說,聲調平緩,但卻帶着濃濃的責備。
雪萊舌頭一吐,扮了個鬼臉,轉身要走。
我叫住她說:“今天我們一起去盤小芹店裡去吃飯吧。算是蘇西鎮給你接風洗塵了。”
雪萊拍着手叫好,嘴裡嚷着:“我來了兩天了,吃食堂吃得實在受不了了。”
雪萊在接到我電話後,毫不猶豫就來了蘇西鎮。
月白臉色不好看了,說:“你們去吃吧,我就不去了。”
我說:“你代表政府,怎麼能不去?”
一邊的雪萊就抱着月白的手臂搖晃,撒着嬌說:“是啊,月白姐,你不去,誰來代表政府嘛。”
月白掙了幾下沒掙脫,看我的樣子又很堅決,只好無奈地說:“好吧,好吧。在鎮裡,別叫我姐。”
雪萊就不好意思地笑,說:“我一個人冷冷清清的,認你做姐姐都不行,鎮長你欺侮我咧。”
月白冷笑道:“政府機關裡,姐姐妹妹的叫,不像話嘛。”
雪萊卻不依不饒,纏着月白說:“我偏就叫了!你不讓我叫是不?我現在就大聲叫。”說着張嘴就要喊。
月白無奈地嘆口氣,瞟我一眼說:“雪書記,你要叫,以後在沒人的時候叫。大場合還是不要叫,免得人家以爲蘇西鎮是一家人開的一樣。”
雪萊樂了,搖着她的手說:“怎麼是一家人?難道蘇西鎮是個夫妻檔啊。”
這句話把月白鬧了個大紅臉,她感覺自己話說得太快,於是不好意思地打了雪萊一下,掩飾着慌亂的神色說:“不是要去給你接風麼?還不快走。”
說完扔下我們,一個人朝前走。
盤小芹老遠就看到我們過來,她腰裡繫着一塊圍裙,圖案色彩斑斕。一看就是她自己拿幾塊布拼湊起來的。但因爲針腳細密,顏色和布的大小搭配得很巧妙,顯得十分的可愛。
“哥,你來了。”她招呼我。盤小芹一直叫我哥,這個稱呼我已經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來你家吃飯。”我說,眼光掃視她的身後,沒有看到曾東明,問道:“小曾呢?”
盤小芹卻似乎沒聽到,反而去打量我身後的雪萊。
我介紹說:“新來的鎮團委書記,叫雪萊。”
盤小芹收回眼光,羨慕地說:“真年輕,真漂亮。”
雪萊也打量着盤小芹,她剛纔聽到盤小芹叫我哥,正滿腹疑惑着,突然又聽到盤小芹稱讚自己,就覺得不好意思起來,說:“你也很漂亮啊!”
月白接過話說:“你們呀,都年輕漂亮着呢。哪像我們這些人,都老得不成樣子了。”
“姐可不老!多好看啊!”雪萊乖巧地笑,嘖嘖讚道:“我要是到了姐這個年齡,還有這樣的身材,這樣好的皮膚,死了也值得啊。”
月白被雪萊一稱讚,感到不自在了,自己上下看了看,伸手把一縷頭髮攏到腦後說:“小雪書記真會說話。”
盤小芹前頭引路,帶我們進了裡間,就看到盤樹容腰裡也繫着一條圍裙,笑哈哈地迎出來。
“陳縣長,吃火鍋,好不?”他徵詢我的意見。
我無所謂,轉頭去看雪萊她們。
雪萊還是雙手拍着叫:“好啊,好啊!這麼冷的天,吃火鍋多暖和呀。我要吃火鍋。”
月白沒有反對提議,只是輕聲問:“今天給我們吃什麼?”
“瑤家三味,好不,鎮長。”盤樹容解釋說:“臘豬腳、臘豬腸、臘豬肝一味,剛出土的畦畦菜一味,外加大料生薑大紅辣子一味。”
“我沒事。小雪書記能吃辣麼?”月白擔憂地問。
“我不怕。我還想辣出一身汗來呢。”雪萊大呼小叫要去幫盤樹容整理火鍋,卻被小芹攔住了,說:“你是貴客,怎麼能動手,還是我們來。”
屋裡又進來幾個鎮幹部,看到我們,想走。
我叫住他們說:“你們乾脆一起來吃,老盤,你加些料就行。”
鎮幹部互相看看,說:“我們不打擾縣長您吃飯。我們回食堂吃。”
我不高興地說:“你們這些幹部,還像個男人嗎?叫你們一起吃就一起吃,那麼多婆婆媽媽。”
鎮幹部們就不敢說話了,都抿着嘴過來。神情顯得莊重嚴肅。
我笑道:“是叫你們吃飯,不是叫你們幹活,那麼嚴肅幹什麼?都給我輕鬆起來,別搞得吃個飯像上個刑場一樣的。”
幹部們就笑,氣氛一下就輕鬆下來。
吃火鍋一定要喝酒!盤樹容把一個煤球爐子放在屋中間,從廚房裡端出來一口鐵鍋,鍋裡冒着熱氣,散發着奇香。滿滿一鍋的瑤家三味,被紅油油的湯汁包裹,還沒吃,就勾得滿嘴巴流哈喇子了。
盤小芹拿出幾瓶白酒出來,走到我身邊說:“哥,這酒留了好長時間了,等你回來喝呢。”
我看一眼酒瓶子,是新疆的伊犁大麴。
“好酒!”我讚道,吩咐鎮幹部拿碗倒酒。
鄉里喝酒,喜歡用碗,至今如此。
酒要大口大口的喝,肉要大塊大塊的吃。這是我在蘇西鎮幾年來的心得。
一碗酒下去,身上頓時暖和了許多。雪萊明顯的不勝酒力,她的臉上已經如綻開的桃花一般豔麗了。
盤樹容弄的瑤家火鍋,在整個蘇西鎮是出名的。據說他在湯料里加了一味藥材,這是他的祖傳秘方,即便是我,也不知道。
酒一下去,筷子就從四面八方伸進鍋裡來。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個場景,比起西裝革履正襟危坐在大酒店裡,顫顫抖抖的夾菜,這樣的景象纔是豪爽和不羈的原始味道。
第二碗酒下去,各人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子了。都搶着說話,聲音大得像打雷一般。
雪萊差不多要溜下地去了,她悄悄地伸出手,抓住我的衣服,語無倫次地大聲叫嚷着:“來來來,喝喝喝。”
月白坐在我對面,她的眼光掃過雪萊的手,眉頭微微地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