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啓蒙書記對我並沒有大發雷霆,反而笑眯眯地叫我一起去城關鎮水泥製品廠視察。
我不明白他葫蘆裡裝了什麼藥,只能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
城關鎮水泥製品廠改制後,原來的老職工基本下崗。有一部分人辦了買斷,年老的職工大多不願意買斷。說爲廠裡貢獻了一輩子,不能幾萬塊錢就打發走人。廠裡要負責他們生老病死。
劉書記去視察,就是因爲老職工阻工,水泥製品廠已經處於癱瘓狀態。
春山縣的企業中,水泥製品廠算得上是明星企業。像原來的氮肥廠、機械廠、軸承廠,都在第一輪的改革大潮中壽終正寢了。
春山縣本身是個農業縣,工業基礎薄弱。全縣的產業工人加起來卻很多,幾乎佔了全縣人口的十分之一。
沒有企業,工人的生活就無以爲繼。這些吃國家糧的人,原來在體制內像大爺一般的逍遙自在,像貴婦人一樣瞧不起下里巴人。等到失去了工作,才知道原來生活不總是燦爛的陽光,還會有陰霾,有暴雨。
春山縣裡的產業工人,有相當一部分人是半邊戶。所謂半邊戶,就是家屬還是農村戶口的家庭。
原先這部分人,在全職工家庭面前顯得底氣不足。到了改制後,他們倒佔了上風,起碼不會爲生計犯愁,畢竟在家裡還有一塊地。
有地就有生活,有地膽子就粗。苦了那些全職工的家庭,沒有了工作,一塊錢收入都沒有了。坐吃山空的情形如山崩海嘯,又像傳染病一樣迅速蔓延。
沒錢心就發慌,心一發慌,就是山珍海味也食之無味,縱然錦裘暖被,也無法安眠。
想來想去,唯一的出路就是找廠裡要說法。
可如今廠子改制,不但廠子是別人的了,連土地也是別人的了。再要鬧事,就是故意尋隙滋事。廠裡自然也不怕,組織了一批人,雙方僵持了幾天,還動了手,出了血案。
一出血案,就是大事。廠裡心虛,不敢開工,又擔心長期這樣對恃下去,會把廠子對沒了。於是就找到縣委來,請求縣委出面解決。
劉啓蒙書記聽完水泥製品廠老闆的彙報,怒不可遏地一掌拍在桌子上罵道:“沒王法了!”
剛好我從蘇西回來,要去給他彙報工作。劉書記看到我,就一把拉住我往城關鎮去。
劉書記出門習慣輕車簡從,因此我們這行人,除了水泥製品廠的老闆和他的小秘書,縣委這邊就是劉啓蒙,我,縣委辦主任和一個司機。
車子剛到水泥製品廠,遠遠的看到廠子門口圍着黑壓壓的一堆人。大門口掛着一條白底黑子的橫幅,寫着“驅逐無良黑心老闆,還我生活”。
人羣裡有人在哭,細看,發現有幾個頭頂着白布的人,跪在地上,懷裡抱着一幅大大的遺像似的東西。
“死人了?”劉書記自言自語地問。
我對這事還一無所知,不好回答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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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排的縣委辦主任轉過頭來說:“前天他們雙方發生了爭執,也就是互相推搡了幾下,沒想到還真鬧出人命來了。”
“就推搡幾下?”
“就推了推。沒動手。”縣委辦主任強調說:“這些職工啊,就是想不通一個事。廠子都賣給別人了,還能找什麼麻煩啊。”
“推幾下就推死了人?”劉啓蒙顯然不高興了。他對縣委辦主任的話一點也不相信,轉頭對我說:“好好查一查。”
我連忙點頭。
人羣裡有人發現了我們的小車,發一聲喊,人羣就像潮水一般漫過來,瞬間就將我們兩臺小車牢牢的圍住。
縣委辦主任一看陣勢,嚇得臉都白了,顫着聲音請示道:“劉書記,我們先離開吧。這個場面,我怕出事啊。”
劉啓蒙面無表情地說:“你怕你先走。我是來解決問題的,如果怕,還能做得了他們的書記?”
說完拉開車門下車,我緊跟着在另一邊下車,繞到劉啓蒙身邊,準備保護他。
“是劉書記來了。”人羣裡有人認識劉啓蒙,看到他當即就喊出了聲。
劉啓蒙板着臉,一言不發。
走在我們後面的水泥製品廠老闆剛下車,就被人羣裡的人扔了一塊磚頭,砸在他幾乎禿頂的頭上,當即出了血。
水泥製品廠的老闆哀嚎一聲,捂着流血的頭叫喚道:“劉書記,有人要殺人啊。”
人羣裡就衝出來幾個年輕人,圍着老闆一陣拳打腳踢,邊打邊罵:“狗日的,惡人先告狀!”
我只好衝過去,一手抓着一個,怒吼道:“都給我住手。”
我的聲音很大,喊得我自己的喉嚨隱隱發痛。但我一定要這樣做,這叫先聲奪人,必須在氣勢上要壓倒他們。
果然,在我的一聲大吼之後,他們都停了手,站到一邊去了,嘴裡還在罵罵咧咧。
我將水泥製品廠的老闆塞進車裡,對他的司機說:“去醫院包紮一下。”
這招叫“金蟬脫殼”。我不知道接下來要是局面失控,這個肥頭大耳禿頂的男人是否還能看到明天的太陽。
人羣騷動起來,頭頂白布的人撲倒在劉啓蒙的腳邊,高聲大哭道:“劉書記,你要給我爹做主啊。”
我去看他們懷裡抱着的照片。是一個精神矍鑠的老頭,眉眼間似乎佈滿戾氣。我心想,這麼大年紀的人,一張照片能看到活着的狀態,也算是奇蹟了。
“起來說話吧。”劉啓蒙書記彎下腰,要去扶地上的人。
“劉書記,你要爲民做主啊。”地上的人不肯起來,周圍的人一陣鼓譟。
劉啓蒙環顧一週,緩緩地說:“各位父老鄉親,大家放心。黨和政府一定會給你們一個公道。”
衆人一陣歡呼,圍着劉啓蒙嘰嘰喳喳訴苦。
原來這水泥製品廠改制前,要求每人入股一萬元。可是這些職工,表面上看着光鮮,腰包裡真要掏出一萬塊錢來,卻是件不容易的事。何況入股這東西,沒個保障。萬一虧了,這一萬塊錢豈不是肉包子打狗了?
反正這也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事,大家都抵制着不交,看你能奈何。
誰料到公告日期一到,水泥製品廠就來了現在的這個老闆,一個人把廠子買了。所有職工,一個不要。
職工們不服,到處告狀。可是告來告去,發現沒人理。就又想着要入股,可是人家卻不肯了,說廠子改制,所有權已經不是國家的了。其他事,由當地政府負責。
水泥製品廠的孃家是城關鎮,大家就一窩蜂跑去城關鎮。管這事的就是鄧涵宇,說來說去就是一句話,拿着買斷費走人!
有買斷費倒還能平復一下心情,誰知道一問買斷費,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工作滿三年的,買斷費一萬塊。滿十年的,兩萬塊。拿了買斷費,從此與廠子所有關係一筆勾銷。
有些有門路的年青人,倒是爽快地拿了買斷款走人了。剩下了一輩子在水泥製品廠的人,拿着兩萬塊錢,年紀又大,想找個工作又難,廠裡又不返聘,只能等死。
於是這些人都不拿,天天反映。
反映來反映去,反到鄧涵宇屁股底下抹油,調走了。再去城關鎮找人,就沒人理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呵斥。
城關鎮扔下一句話,就是反映到天上去,還是這樣的結局!
眼看着絕望了,這些人就聚集起來,跑到水泥製品廠去阻工。理由是廠子是國家的,他們這些工人是廠子的主人。
這邊一阻工,那邊就不幹了!眼看着如今到處需要水泥製品,開着這樣的一個廠子,就等於是開着了一臺印鈔機。兩邊三句話不和,就動了手。
一動手,這邊的人大都是年老體邁的老人,哪裡禁得起年輕人的推搡?一屁股坐到地上,後腦勺摔在水泥臺階上,當即就斷了氣。
人死了,水泥製品廠連個喪葬費也不肯出。這些人惱得不行,纔打起橫幅,把水泥製品廠的門給封了。
聽完了這些情況,我和劉啓蒙都沒開口。
我們兩個都明白,要想處理好這件事,解鈴還須繫鈴人,必須要鄧涵宇出馬。
問題是鄧涵宇已經調走了,屬於市管幹部,我們春山縣沒有權利去要求他了。
想起當初鄧涵宇要拉錢有餘入夥水泥製品廠,原來這老鄧,早就有打算了。
圍着我們的人不肯散去,都在眼巴巴等我們說話。
劉啓蒙書記沉吟半響,開口說道:“先讓死者入土爲安吧。其他的事,需要大家坐下來慢慢的談。”
其他人一聽,這又是個拖刀計,當即鼓譟起來,說劉書記是不是他們一夥的?哪有這樣處理事的?就是要入土爲安,也得要錢辦事。
劉啓蒙被他們一說,鐵青着臉看我。
我微笑着說:“各位莫急,喪葬費是肯定要給的。這樣吧,縣裡先墊上,等事情處理好了,我們再來談。”
衆人又問:“給多少呢?”
我板着指頭說:“這個錢,算是縣裡墊上的,你們是借的。給多給少,都不是問題。總要有個結果。到時候結論出來,誰來承擔這筆錢還說不定。所以我的看法是,先拿五萬塊去,在春山縣辦個喪事,這點錢也夠了。”
我去看劉啓蒙,他正看着我,聽我說完,滿意地頷首表示同意。
正當這些人要散去,遠遠的聽到一陣警笛聲,接着就看到幾輛車疾馳而來。領頭的正是縣公安局長。
他從車裡跳下來,三步兩步跑到劉啓蒙身邊,作出一副保護狀。迴轉頭,衝身後車裡下來的一羣荷槍實彈的警察喊:“都給我抓起來。”
人羣一陣騷動,有人開始逃跑。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制止,這些警察已經如狼似虎一樣衝進了人羣,揚起手裡的警棍,一陣猛打。
人羣四散奔逃,男呼女叫喊救命。
轉瞬間,黑壓壓的人羣逃得不見一個人。地上躺着幾個人,雙手被手銬銬住,像一條條死魚一樣吐着粗氣。
突然的變故讓我和劉啓蒙措手不及,劉啓蒙臉色煞白,死死盯着縣公安局長,喝道:“誰叫你來的?”
縣局局長涎着臉笑道:“主任報警,說劉書記您被人圍攻。”
我和劉啓蒙不約而同轉頭去找縣委辦主任,發現他站在遠處,正冷冷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