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老闆是個農民,而且祖輩都是農民。
相比自己的祖先,錢老闆算是個讀書人。祖輩沒一個人識文斷字,錢老闆五歲那年,他老爹過年從集市買回春聯,大年三十上午喊上錢老闆貼春聯,兩父子忙活半天,第二天有人從他門前經過,發現春聯居然貼反了,就高聲吟道:“養子不教如養豬,養女不教如養驢。”
錢老闆老爹滿臉羞慚,躲在屋裡不敢出來,開春後,賣了一頭正在生長髮育的仔豬,狠心把兒子送進了學堂。無奈錢老闆讀書就好比是趕鴨子上架,一本《三字經》唸了半年還念不全,恰好逢上打仗,錢老闆就丟了書本,跟着一個木匠學藝去了。
錢老闆讀書不行,手卻很巧,三年時間就把師傅的全部手藝學到了肚子裡,有了一技傍身,錢老闆膽子就大了許多,瞞着師傅開始在外邊接活。等到師傅發現自己已經沒人請的時候,錢老闆的名氣已經在四鄉八村傳了開來。很多嫁女的家庭,一定要請錢老闆打傢俱,特別是女人的梳妝檯,錢老闆能變換着花樣做,別人只要聽說傢俱是錢老闆親自打做的,不但豔慕,而且恨。原因是錢老闆不是輕易能請得到的。
錢老闆儘管有一身好手藝,還是得參加生產隊的勞動。錢老闆的手天生就不是捏鋤頭把的手,只要一捏上鋤頭把,他就會感到滿身奇癢,因此錢老闆從來就不做農具,但凡經他手出來的東西,都是精美的傢俱,放到今天,與一些自詡爲藝術品的東西一比較,錢老闆做的東西彷彿都有靈性,一比就能比出來。
不勞動就沒工分,沒有工分就會連口糧也沒有。沒有口糧,錢老闆一家就會餓死。錢老闆硬着頭皮勞動了幾年,差點就把心思全磨光了。剛好區政府來了個幹部,也是南下的軍轉,家裡有個女兒要出嫁,要按照當地的習俗陪嫁傢俱,就到處找木匠,聽說了錢老闆的名氣,親自到了錢老闆家裡請他。
區裡幹部來請他,生產隊長自然不敢違命。錢老闆心思一動,當時就表態,打傢俱可以,但生產隊要按全勞力補他的工分,否則寧願還天天跟牛屁股。生產隊長滿口答應,親自幫錢老闆揹着木匠傢什送到區幹部家裡,囑咐錢老闆一定要用心,爲首長家打做最好的傢俱。
錢老闆不動聲色,得知到區幹部女兒出嫁還得半年,就不緊不慢地做事,反正睡在區招待所,吃在區食堂。不操心不費力做了三個月,所有傢俱都是自己親自打磨,用砂紙一遍一遍地擦,擦得油光閃亮,水滑無比,又買來清漆,塗了三遍,到最後功德圓滿,區幹部驚得大嘴張開合不攏,所有傢俱都是按樹的紋理做下來,加上清漆的映襯,彷彿一件傢俱就是一棵張開樹丫的樹,不是藝術品是什麼?
區幹部差點就捨不得把傢俱陪嫁,想了半天,把錢老闆留下來繼續幫自己還打一套,錢老闆怕生產隊長不給自己工分,死命不肯,區幹部火了,叫來生產隊長,不分青紅皁白就罵了他一頓,命令生產隊長,錢老闆在外做活,工分要按兩個滿勞力算,否則就撤了隊長的職。
生產隊長也是乖巧的人兒,當時滿口答應,又提出一個要求,說錢老闆一個人做活,辛苦勞累,不如把隊長自己的兒子送給他做徒弟,以後髒活累活都叫徒弟做,錢老闆只需動動嘴皮子就好。錢老闆並不想收徒,面有難色地看區幹部。區幹部哈哈一笑說,收徒弟是好事!手藝要傳下去,不要等到錢老闆死了,這門手藝失傳。
區幹部話說到這個地步,錢老闆也不好推辭。從此就帶着隊長的兒子,在區委家家戶戶做傢俱,一做就做了三年。
等到區委幹部家家戶戶都擺滿了錢老闆做的傢俱後,錢老闆手裡已經攢了一點錢。錢老闆攢錢的手段很巧妙,他平時都在區委禮堂裡做活,區委一些家屬閒着沒事都喜歡來看,錢老闆就會利用剩下的一些邊角料,給人做一些小巧精緻的小櫈,區委家屬都是些愛面子的人,不好無功受祿,就從家裡找出些糧票布票送給他。錢老闆拿着這些票跑到集市全部換成錢,幾年下來,攢了一筆不少的錢。
後來區幹部調到縣裡工作,管基建。就把錢老闆叫去,要他組建一個民工隊幫着建房,錢老闆自然高興,當即回到村裡,跟生產隊長商量了半天,把村裡的壯勞力全部拉到縣城,組建了春山縣第一個民工隊。當年錢老闆的那個村,是全區最富裕的一個村,過年的時候家家殺雞打魚,家家請錢老闆坐上席。
生產隊長一看,乾脆把隊長辭了,請了錢老闆做生產隊長。第二年,全村除了老年婦女和剛學會走路的孩子,全部人馬都在錢老闆的工地上忙活,錢老闆按照生產隊的方式計工分算工錢,幾年下來,家家都富得不得了,有人甚至想在家裡給他供個牌位。
錢老闆發財了,先是翻蓋了村裡的學校,接下來立下一個規矩,村裡年滿七十歲的老人,每人每月都能領到十塊錢。每家的紅白喜慶,全部由村裡出面負責。到農村分田承包了,錢老闆也不分下去,還是集體一起耕作。
再到後來,錢老闆把村裡的男女分成了幾個小組,一個小組專門在外面搞基建,這部分人年齡都在五十歲以下,五十歲以上的男人在家裡種田,婦女也分了兩個小組,一組負責種菜,一組負責搞養殖。
錢老闆給每人都發工資,把村裡的五保戶集中起來,能幹活的一起參加勞動,不能幹活的就養起來,從此,錢老闆的名氣一天天大起來,等到區委幹部調到市裡去工作的時候,錢老闆的民工隊已經是春山縣最大最有名氣的民工隊。
春山縣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的建築,有一半以上是錢老闆的工程隊做的。區委幹部到了市裡做官後,還是把錢老闆叫到了市裡,錢老闆的工程隊在市裡又經過幾年的打拼,站穩了腳跟,如今錢老闆註冊了建築公司,當年跟着自己打天下的人,都成了大大小小主事的人。
錢老闆信息靈通,他來找鄧涵宇,自然有他的道理。他的村屬於城關鎮管轄,鄧涵宇就是自己的父母官,儘管自己有公司,而且在衡嶽市也少有名氣,終究自己是條胳膊,力量再大,也扭不過大腿。
錢老闆雖然財大,氣卻不粗。
他聽到了春山縣有一條高速公路要通過,而且通過的地方恰好就在自己村,這樣的事,他錢老闆不可能不管。要知道修路架橋,必定會損毀土地,土地是農民的*,沒有了土地,錢老闆他再多的錢,也感覺腳底下是虛的。所以他要回來找鄧涵宇,摸一下鄧涵宇的底。
這些故事都是錢老闆自己給我說的,我們一邊說話一邊喝酒,不知不覺喝光了一瓶五糧液。
老張校長畢竟老了,老眼昏花的不停抹鼻子。
我試探着問:“錢老闆,這高速公路,是從哪裡到哪裡?”
錢老闆側着臉滿臉的驚訝說:“你不知道?”
我謙虛地一笑說:“真不知道。”
“衡嶽市到海南島的呀。”
我哦了一聲,問道:“都經過哪些地方?”
“具體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春山縣有三個鄉鎮都在範圍內。而且有兩個出口,一個在縣城,還有一個在哪裡就不清楚了。”
我的心被吊得老高,高速公路建設?三個鄉鎮?兩個出口?這些信息可是花錢都買不到的啊。我得去找一下劉啓蒙縣長,在春山縣,畢竟與他有過一面之緣,而且安局長提醒過我,在劉縣長的心裡,我還是有些印象的。
門被推來,鄧涵宇搖搖晃晃進來,摟着錢老闆的肩說:“錢老闆,我醉了哇。”
錢老闆趕緊站起身扶着他說:“鄧鎮長,我們去桑拿醒醒酒吧。”
鄧涵宇斜着眼看着他說:“你想腐蝕我,是不?”
錢老闆謙卑地笑,說:“桑拿如果能腐蝕幹部,我倒願意天天被腐蝕。可惜我老錢就是個農民,沒辦法腐蝕。”
老張校長堅決不肯去桑拿,說自己年老了,受不得按摩小姐的手。
鄧涵宇笑着說:“不就是一雙手嗎?當作是男人的手就好了。”
說完歪歪斜斜出門,我們跟着他上車,朝着縣委招待所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