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勒都斯草原的冬天是寒冷的,嚴寒容易帶來身體上的不適。
“咳~咳~咳~”
諾木達萊面色蒼白,一聲接一聲劇烈的咳嗽,似乎不會停止,似乎要將心肺兒咳出。這是老毛病了,從小在艱苦的環境中長大,十三四歲便從軍征戰,然後又執掌輝特部的馬鞭,過度勞累損傷了他的健康。那一年,他去鄂畢草原參加杜爾伯特部組織的會盟,返回時遭到暗殺,一枝冷箭射中他的胸膛。雖然因爲披着雙重甲並無性命之憂,可人卻從馬上被射了下來,摔傷了肺部。
這些年,病情愈發嚴重了,可爲了安撫部落的人心,只能默默地忍受。沒法子,娃兒們太小,長子蘇勒坦不過九歲、次子蘇穆爾才七歲,爲防野心家覬覦,實在是不敢聲張。
一雙小手忽然出現,輕輕地幫他捶背,是長子蘇勒坦。
“你怎麼來了?可是有什麼事要稟告?”諾木達萊強忍住咳嗽問道。對這個兒子,他是欣慰的,雖然年紀尚幼,卻聰慧無比,已能幫自己分擔一些政務。
“額祈葛,諾顏烏巴什叔父回來了,此次出征損失慘重,一千六百勇士,僅剩五百”。
“哼,兒啊,你看我要不要治他個作戰不利之罪、趁機除了這個禍害?”
“額祈葛,此次出征,諾顏烏巴什、布顏布爾罕、鄂羅哩克和碩奇、納木佔四位臺吉均派了部下參戰,若治叔父的罪,難免其他臺吉兔死狐悲。而且,部落裡的人都知道您與叔父不睦,難免會有流言說您公報私仇。因此,兒以爲不但不能治他的罪,反而應該大張旗鼓地歡迎他,一則可以鼓舞部落人心,二則可向部民昭顯您的大公無私”。
諾木達萊不吭聲,仔細思索兒子的話,終於浮現出笑容,“兒啊!你說得對。爲政者不能由着自己性子來,須得權衡利弊。你能看到這一點,爲父很欣慰!”
??
諾顏烏巴什風塵僕僕地回來了,出征前的意氣風發,如今已化爲消沉。沒想到那和託輝特部的軍隊如此驍勇善戰,兒郎們的傷亡實在太大!一千六百勇士僅剩五百,這讓自己如何面對族人?
他望着面前的衆人,布顏布爾罕、鄂羅哩克、納木佔、阿勒達爾、額爾克??大臺吉將部落裡的幾乎所有諾顏都喊了來,不知意欲何爲?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諾顏烏巴什並不傻,以退爲進、主動請罪,“兄長,此次出征傷亡太大,小弟有罪!”
“哎呀,這如何能怪二弟?喀爾喀人來勢洶洶,欲亡我衛拉特。二弟爲了保衛家園,浴血奮戰,不但無罪,反而有功!我要重重地獎賞你和有功的將士!”
饒是知道長兄是虛情假意,諾顏烏巴什依然眼眶一紅,喃喃低語:“此戰,一千一百勇士長眠於額爾奇斯河畔,損失太大了!”
諾木達萊好一陣沉默,雖然損失的是部落裡四大割據勢力的部下,但畢竟也是輝特的勇士。終於,他開了腔:“輝特人永遠不會忘記爲部落捐軀的勇士,傳我的命令,出征將士,包括那些戰死的勇士,每人賞賜兩隻羊”。
“多謝大臺吉!”
諾顏烏巴什、布顏布爾罕、鄂羅哩克和碩奇、納木佔齊聲稱謝。此次出征的都是他們的部下,這些賞賜算是給他們的補償。
打了敗仗還有賞賜,即使是未參戰的阿勒達爾、額爾克等臺吉也紛紛對諾木達萊的慷慨仁慈讚歎不已。
諾木達萊微微一笑,這幾年他的本部一直休養生息,
牧馬、屯田、築城、發展工商??又到葉爾羌人的地盤裡大搶特搶了一番,府庫還是充實的。
“二弟、各位勇士,你們遠征辛苦,快快入帳,我已令人備好了美酒佳餚,舉杯痛飲吧!”豪爽的話語驅散了疲倦,遠征歸來的勇士紛紛進帳吃喝。
“來人,爲勞苦功高的勇士們歌舞起來!”
隨着大臺吉一聲令下,一隊隊蒙古族的青年男女開始唱歌跳舞助興。
宴會的氣氛進入高潮,諾木達萊的興致上來了,高聲唱起牧歌:“藍藍的天空上飄着那白雲,白雲下面蓋着雪白的羊羣。白雲下面蓋着雪白的羊羣,羊羣好像是斑斑的白銀??”
諾顏烏巴什接着唱道:“灑在草原上,多麼愛煞人呦。灑在草原上,多麼愛煞人呦??”
這首牧歌,兄弟倆小時候玩耍時經常唱。那時候真好,血濃於水、親密無間。長大以後,卻身不由己地明爭暗鬥、成了仇敵。
倆兄弟會心一笑,合唱道:“藍藍的天空上飄着那白雲,白雲下面蓋着雪白的羊羣。白雲下面蓋着雪白的羊羣,白雲下面蓋着雪白的羊羣??”
唱着唱着,忽然都流出了淚。這一刻沒有利益,只有兄弟,一奶同胞的親兄弟!
不知道喝了多少碗酒,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舌頭開始大了起來,諾木達萊忽然劇烈地咳嗽,身子一晃,差點栽倒。
“兄長,您怎麼了?”諾顏烏巴什驚呼。
“不打緊的,二弟。不過是酒上了頭、有些小咳嗽而已。來,咱們繼續喝”,諾木達萊振作起精神,哈哈大笑。
冬天很冷,兄弟之間濃濃的親情可以融化冰雪。
??
鷹娑川城外、大裕勒都斯河邊,有幾頂大大的蒙古包。最大的一頂,外面壘着石頭,繪有各種奇異的符號,充滿神秘感。
這是輝特部大薩滿達楞泰的氈帳。“達楞泰”這名字意爲“七十”,有些蒙古人喜歡以祖父的年齡爲孩子起名,他的祖父活了七十歲,在這個年代算是高壽,他爹便給他起了這名字。
不過,達楞泰並未按自己父親的年齡給自己的兒子起名,而是給兒子起名爲“少布”,意爲“飛禽”,他希望兒子能像鳥兒一樣自由地飛翔。
原本薩滿教是衛拉特最大的教派,各部落都有自己的薩滿。可自從格魯教傳入衛拉特,王公貴族們紛紛信起了佛,薩滿教的影響力弱了很多。儘管如此,仍有很多人虔誠地信着薩滿,很多人既信佛也信薩滿。
這個年代,醫療條件簡陋,很多大薩滿還精通醫術,這也是薩滿教仍能保留較大影響力的原因。達楞泰除了會裝神弄鬼,不對,呼風喚雨,醫術也很高明,部落裡的王公貴族有個頭疼腦熱什麼的,都喜歡找他瞧。
天冷了,達楞泰一家正在火堆旁烤火,火堆上烤着小羊羔,嗞嗞地冒出熱氣,馬奶酒的香味瀰漫着整座氈帳。身爲輝特部的大薩滿,生活還是蠻富裕的。
幾十個不速之客闖入了他的家,兇悍的武士制住了他的僕人和奴隸。爲首二人,殺氣騰騰、不怒而威。
“爾等好大膽,竟敢闖入我家,這是在褻瀆神靈!”
達楞泰怒不可遏,忽然聲音一頓,認出了這倆人。驀地語氣轉作謙卑:“原來是諾顏烏巴什臺吉和布顏布爾罕臺吉,哪陣香風把二位貴客吹入了我的氈帳?歡迎,歡迎!”
“呵呵”,諾顏烏巴什拿出一袋沉甸甸的金子,滿面微笑,“大薩滿勿驚,我兄弟二人來此,是給您送禮來了”。
給我送禮?禮下於人,必有所求,看來是來者不善啊!
達楞泰暗自思忖,諛笑着說:“您有什麼吩咐,但說無妨,何須如此客氣?”
“既然如此,我便開口了。昨日宴飲,我兄長諾木達萊忽然劇烈地咳嗽、差點暈厥。您是大薩滿,又是良醫。我想知道兄長的健康到底如何”,諾顏烏巴什一臉的關心。
“這個~”
達楞泰犯了難,大臺吉的健康可是部落的大秘密,如何能輕易泄露?想了想,沉聲答道:“大臺吉不過是偶感風寒,小病而已,不妨事的”。
“你這老兒,好生無禮,竟敢矇騙我兄弟!”布顏布爾罕大怒,拔出了蒙古彎刀。雪亮的刀光,寒氣森森,令達楞泰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三弟休得造次”,諾顏烏巴什勸住他, 笑吟吟地說:“我等只是關心兄長的健康而已,請您說實話”。
沉默,氈帳內雅雀無聲。
“這些年兄長追隨拜巴噶斯汗、達萊臺什等人信奉格魯教,您這裡的香火少了很多呀”,諾顏烏巴什開始攻心,“我聽說兄長家的大小子蘇勒坦出生時,格魯教上師東科爾·滿珠習禮·呼圖克圖居然親臨,說他是什麼賢哲。唉!他年若是這小子繼了大臺吉之位,必然更加尊崇格魯教,薩滿教的香火可就危險嘍!”
這句話擊中了達楞泰的要害,臉色陰晴不定起來。
諾顏烏巴什一看有門,當即許諾,“您若肯助我,我定生生世世,永遠信奉薩滿!”
“唉!”
達楞泰悠悠地嘆了口氣,緩緩說道:“大臺吉得的是肺癆之症,若是安心靜養,病情倒還能穩定。可他政務繁忙又不肯休息,恐怕挨不了幾年了”。
得到了想要的笑案,諾顏烏巴什開心地告辭。“我希望您能成爲我在大臺吉本部的眼睛”,臨走前,他鄭重地說。
不速之客走了,帳內恢復平靜。
“額祈葛,您真要助諾顏烏巴什、布顏布爾罕兩位臺吉對付大臺吉父子嗎?”少布問自己的父親。
“唉!要是少臺吉年紀再長些,爲父是絕不肯和這二人扯在一起的。可是大臺吉的身子骨快不行了,少臺吉又年幼。有些事,不得不未雨綢繆啊!”
達楞泰長嘆一聲,“兒啊,你可見過人賭搏?高明的賭徒都會兩面下注。就讓爲父結交這二位臺吉,而你須想方設法成爲少臺吉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