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謠 5
這是《花月濃》上演的第六日,雖然價錢已經一翻再翻,歌舞坊內的位置仍全部售空,就是明後兩日的也已賣完。
因爲我早先說過,除了各自客人給的纏頭,月底根據每個人在歌舞中的角色,都會按比例分得收入,坊內的各位姑娘都臉帶喜色,就是方茹嘴邊也含着一絲笑意。她已經一曲成名,如今想見她的纏資快要高過天香坊最紅的歌女,而且就是出得起纏資,還要看方茹是否樂意見客,所以一般人唯一能見到她的機會就只剩下一天一場的《花月濃》。
歌舞坊內除了低下以茶案賣的位置,高處還設有各自獨立的小屋子,外面垂了紗簾和竹簾,可以捲起也可以放下,方便女子和貴客聽曲看舞。
我帶着李延年三兄妹在一個小屋坐好,李延年道:“玉娘,我們坐低下就好,用不着這麼好的位置。”
我笑道:“這本就是我留着不賣的位置,空着也是空着,李師傅就放心坐吧!”
李妍看着我,眼睛忽閃忽閃的,似乎在問,你留給誰的?我側頭一笑,你猜猜。
一個丫頭拉門而進,顧不上給李延年他們問好,就急匆匆地道:“紅姑請坊主快點過去一趟,來了貴客,紅姑覺得坊主親自接待比較好。”
我猛然站起,定了一瞬,又緩緩坐下,小丫頭愣愣地看着我。李妍笑問:“等的人到了?”
我點了下頭:“八九不離十,紅姑自小在長安城長大,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若非有些牽扯,她用不着叫我過去。”
李妍問:“要我們讓出來嗎?”
我搖搖頭,“還有空房。”說完飲了口茶,調整好心緒,這才施施然地站起,理了理衣裙向外行去。紅姑正帶着兩個人行走在長廊上,看到我,臉上神色一鬆。
小霍,不,霍去病玉冠束髮,錦衣華服,一臉淡漠地走着。見到我的剎那,立即頓住了腳步。我嘴角含着絲淺笑,盈盈上前行了一禮,“霍公子屈尊落玉坊,真是蓬蓽生輝,暗室生香。”
他打量了我一會,忽地劍眉微揚,笑起來,“你真來了長安!”紅姑看看我,又看看霍去病,臉上表情困惑不定。
我本來存了幾分戲弄他的意思,結果他幾聲輕笑,沒有半點理虧的樣子。我有些惱,一側身,請他前行。
還未舉步,一個小丫頭提着裙子快步如飛地跑來,紅姑冷聲斥責:“成什麼樣子?就是急也要注意儀容。”
小丫頭忙停了腳步,有些委屈地看向我。我問:“怎麼了?”
她喘了口氣道:“吳爺來了,還有一個長得很斯文好看,年紀只有二十出頭的人,可吳爺卻管他叫石三爺,然後馬車裡似乎還有個人。”
我“啊”了一聲,微提了裙子就跑,又猛然醒起來,回身匆匆對霍去病行了個禮,“突然有些急事,還望公子見諒。”趕着對紅姑道:“你帶霍公子入座。”說完就急速向外跑去。小丫頭在後面嚷道:“在側門。”
九爺正推着輪椅緩緩而行,吳爺、天照和石風尾隨在後。我人未到,聲先到,喜悅地問:“你幹嗎不事先派人說一聲呢?”九爺含笑道:“我也是臨時起意,來看看你究竟在忙什麼,昨日竟然一夜未歸。”
我皺着鼻子笑了笑,走在他身側,“昨夜倒不是忙的,是看美人了。待會帶你見一個大美人。”他含笑未語。
我帶着他們到屋廊一側,笑吟吟地說:“麻煩兩位爺從樓梯那裡上去,也麻煩這位石小爺一塊去。”吳爺和天照彼此對視了一眼,沒有動。石風看他們兩人沒有動也只能靜靜立着。九爺吩咐道:“你們先去吧!”
三人行了一禮,轉身向樓梯行去,我帶着九爺進了一個窄窄的小屋子,說小屋子其實不如說是個木箱子,剛剛容下我和九爺,而且我還站不直身子,所以索性跪坐在九爺身旁。
我抱歉地說:“爲了安全,所以不敢做太大。”
關好門,拉了拉一個銅鈴當,不久,小屋子就開始緩慢地上升,九爺沉默了會問:“有些象蓋屋子時用的吊籃,你特意弄的?”我輕輕嗯了一聲,
黑暗中是極度的靜謐,靜得我好象能聽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其實膏燭就在觸手可及處,我卻不願意點亮它,九爺也不提,我們就在這個逼仄的空間彼此沉默着。九爺身上清淡的藥草香若有若無地氤氳開,沾染在我的眉梢鼻端,不知不覺間也纏繞進了心中。
我們到時,歌舞已經開始。我正幫九爺煮茶,吳爺在我身旁低聲道:“你好歹去看看紅姑,你甩了個爛攤子給她,這也不是個事呀!”九爺聽我們在低語,回頭道:“玉兒,你若有事就去吧!”我想了想,把手中的茶具交給天照,轉身出了屋子。
紅姑一看到我,立即把捧着的茶盤塞到我手中,“我實在受不了了,霍大少的那張臉能凍死人,自他踏入這園子,我就覺得我又回到了寒冬臘月天,可憐見地我卻只穿着春衫。我陪着笑臉、挖空心思地說了一萬句話,人家連眉毛都不擡一下。我心裡怕得要死,以爲我們的歌舞沒有觸怒衛大將軍,但卻招惹到了這個長安城中的冷麪霸王。可你一出現,人家倒笑起來,搞不懂你們在玩什麼,再陪你們玩下去,我小命難保。”一面說着一面人就要走,我閃身攔住她,“你不能走。”
紅姑繞開我,“你可是坊主,這纔是用你的關鍵時刻。我們這些小兵打打下手就成。”說着人已經快步走着遠去,只給我留了個背影。
我怒道:“沒義氣。”紅姑回頭笑道:“義氣重要命重要?何況,坊主,我對你有信心,我給你氣勢上的支持,爲你搖旗吶喊。”
我嘆了口氣,託着茶盤慢步而行,立在門外的隨從看到我,忙拉開門,我微欠了下身子表示謝意,輕輕走進屋中。這位據說能改變節氣的霍大少正跪坐在席上,面無表情地看着臺上的一幕幕。
我把茶盤擱在案上,雙手捧着茶恭敬地放好。看他沒有搭理我的意思,我也懶得開口,索性看起了歌舞。
霍去病隨手拿起茶盅,抿了一口。此時輪到扮將軍的秋香出場,她拿着把假劍在臺上邊舞邊唱,斥責匈奴貪婪嗜殺,欲憑藉一身所學保國安民。霍去病噗嗤一聲把口中的茶盡數噴出,一手扶着几案,一手端着茶盅,低着頭全身輕顫,手中的茶盅搖搖欲墜。
我忙繞到他面前,一把奪過他手中的盅子,擱回几案上,又拿了帕子擦拭濺在席面上的茶水。他強忍着笑,點了點臺上的秋香,“衛大將軍要是這副樣子,只怕是匈奴殺他,不是他殺匈奴。”
想起匈奴人馬上彪焊的身姿,我心中一澀,強笑着欲起身回自己的位置,他拽住我,我疑問地看向他,他道:“這歌舞除了那個扮公主的還值得一看外,其餘不看也罷,你坐下陪我說會話,我有話問你。”
我俯了下身子道:“是,霍公子。”
“小玉,我當時不方便告訴你身份,你依舊可以叫我小霍。”他有些無奈地說。
“如今相信我是漢人了?”
“不知道。你出現的十分詭異,對西域的地貌極其熟悉,自稱漢人,可對漢朝天下卻很陌生,若我們沒有半點疑心,你覺得我們正常嗎?後來和你一路行來,方肯定你至少沒有歹意。可我當時是喬裝打扮去的西域,真不方便告訴你身份。”我低着頭沒有說話,他所說的都很合理。
他輕聲問:“小玉,我的解釋你能接受嗎?”
我擡頭看着他,“我對西域熟悉是因爲我在狼羣中長大,我們有本能不會在大漠中迷路。我的確從沒有在漢朝生活過,所以陌生。我認爲自己是漢人,因爲我這裡是漢人。”我指了指自己的心,“不過也許我哪裡人都不能算,我的歸屬在狼羣中。我能說的就這麼多,你相信我所說的嗎?”
他凝視着我的眼睛點了下頭,“我相信,至於其它,也許有一天你會願意告訴我。”
只有極度自信的人才會經常選擇與對方的眼睛直視,霍去病無疑就是這樣的人。我與他對視一瞬後,移開了視線,我不想探究他的內心,也不願被他探究。
他問:“你來長安多久了?”我道:“大半年。”
他沉默了會問:“你既然特地排了這出歌舞,應該早已知道我的身份,爲何不直接來找我?如果我即使聽到有這個歌舞也不來看呢?”
他居然誤會臺上的這一幕幕都是爲他而設,此人還真是自信過頭。我脣邊帶出一絲譏諷的笑:“想找你時不知道你在哪裡,知道你在哪裡時我覺得見不見都無所謂。”
他看着我,臉色剎那間變得極冷,“你排這個歌舞的目的是什麼?”我聽着方茹柔軟嬌懦的歌聲,沒有回答。
他平放在膝蓋上的手猛然收攏成拳,“你想進宮?本以爲是大漠的一株奇葩,原來又是一個想做鳳凰的人。”
我搖頭而笑,“不是,我好生生一個人幹嗎往那鬼地方鑽?”他臉色放緩,看向方茹,“你打的是她的主意?”
我笑着搖搖頭,“她的心思很單純,只是想憑藉這一時,爲自己尋覓一個好去處,或者至少一輩子能豐衣足食。我不願意乾的事情,也不會強迫別人,何況我不認爲她是一個能在那種地方生存得好的人。”
他道:“你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你究竟打的什麼主意?”我側身看向臺上的方茹,“打的是她的主意。”
他眉毛一揚,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看你不象是在狼羣中長大的,倒好似被狐狸養大的。你的主意正打到點子上,公主已經聽說了《花月濃》,問我有沒有來過落玉坊,可見過編排歌舞的人。”
我欠了下身子,“多謝讚譽。”
他仔細聽着臺上的悲歡離合,有些出神。我靜靜坐了會,看他似乎沒有再說話的意思,正欲向他請辭,他說道:“你這歌舞裡處處透着謹慎小心,每一句歌詞都在拿捏分寸,可先前二話不說地扔下我,匆匆出去迎接石舫舫主,就不怕我發怒嗎?”
當時的確有欠考慮,但我不後悔。我想了下,謹慎地回道:“他是我的大掌櫃,沒有道理夥計聽見掌櫃到不出迎的。”
他淡淡掃了我一眼,“是嗎?我的身份還比不過個掌櫃?”
我還未回答,門外立着的隨從稟告道:“爺,紅姑求見。”他有些不耐煩地說:“有什麼事情直接說。”
紅姑急匆匆的說:“霍公子,妾身擾了公子雅興,實屬無奈,還求海涵。玉娘,聽石風小哥說舫主震怒,正在嚴斥吳爺。”
震怒?這似乎是我預料的反應中最壞的一種,我手扶着額頭,無力地道:“知道了,我會盡快過去。”對霍去病抱歉地一笑,“我要先行一步,看你也不是小氣人,就別再故意爲難我。我現在還要趕去領罪,境況已夠悽慘。”
“難怪公主疑惑石舫怎麼又改了作風。你這夥計當得也夠膽大,未經掌櫃同意,就敢編了擅講皇傢俬事的歌舞。”我沒有吭聲,緩緩站起。他忽然道:“要我陪你過去嗎?”
我微愣了下,明白過來,心中有些暖意,笑着搖搖頭。
他懶洋洋地笑着,一面似真似假地說:“不要太委屈自己,石舫若不要你了,我府上要你。”我橫了他一眼,拉門而出。
紅姑一見我,立即拽住我的手。我只覺自己觸碰到的是一塊寒冰,忙反手握住她,“怎麼回事?”
紅姑道:“我也不知道,我根本過不去,是一個叫石風的小哥給我偷偷傳的話,讓我趕緊找你,說吳爺正跪着回話呢!好象是爲了歌舞的事情。”
我道:“別害怕,凡事有我。”紅姑低聲道:“你不知道石舫的規矩,當年有人一夜之間從萬貫家財淪落到街頭乞討,最後活活餓死。還有那些我根本不知道的其它刑罰,我是越想越害怕。”
我心中也越來越沒底,面上卻依舊笑着,“就算有事也是我,和你們不相干。”紅姑滿面憂色,沉默地陪我而行。
小風攔住了我們,看着紅姑道:“她不能過去。”
紅姑似乎想一直等在外面,我道:“歌舞快完了,你去看着點,別在這節骨眼上出什麼岔子,更是給吳爺添亂。”她覺得我所說有理,忙點點頭,轉身離去。
我對小風道:“多謝你了。”他哼了一聲,鼻子看着天道:“你趕緊想想怎麼給九爺交待吧!難怪三師傅給我講課時說什麼女子難養也。”
我伸手敲了下他額頭,惡狠狠地道:“死小子,有本事以後別討媳婦。”
深吸口氣,輕輕拉開了門。吳爺正背對門跪在地上。九爺臉色平靜,看着倒不象發怒的樣子,可眉目間再無半絲平日的溫和。天照垂手立在九爺側後方。窗戶處的竹簾已放下,隔斷了臺上的旖旎歌舞,屋內只餘肅穆。
聽到我進來的聲音,九爺和天照眼皮都未擡一下。
統管石舫所有歌舞坊的人都跪在了地上,似乎我沒有道理不跪,我小步走到吳爺身旁,也跪在了地上。
九爺淡淡說:“你下去吧!怎麼發落你,慎行會給你個交待。”
吳爺磕了個頭道:“我是個孤兒,要不是石舫養大我,也許早就被野狗吃了。這次我瞞着落玉坊的事情,沒有報給幾位爺知道,九爺不管怎麼罰我,我都沒有任何怨言,可我就是不甘心,爲什麼石舫要變成今天這樣,比起其他商家,我們厚待下人,與主顧公平買賣,從未欺行霸市,可如今我要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手下的歌舞坊一間間不是彼此搶奪生意,就是被別人買走。我每次問石二爺爲何要如此,石二爺卻總是隻吩咐不許干涉,看着就行了。老太爺、老爺辛苦一生的產業就要如此被敗光殆盡嗎?九爺,你以後有何面目見……”
天照出口喝道:“閉嘴!你年紀越大,膽子也越發大了,老太爺教會你如此和九爺說話的嗎?”
吳爺一面磕頭,一面聲音哽咽着說:“我不敢,我就是不明白,不甘心,不甘心呀!”說着已經嗚咽着哭出了聲音。
九爺神色沒有絲毫變化,眼光轉向我,我豪不理曲地擡頭與他對視,他道:“你真是太讓我意外,你既然有如此智謀,一個落玉坊可是委屈了你。好好的生意不做,卻忙着攀龍附鳳,你折騰這些事情出來究竟是爲了什麼?”
吳爺抹了把眼淚,搶先道:“玉娘她年紀小,爲了把牌子打響,如此行事不算錯。有錯也全是我的錯,我沒有提點她,反倒由着她亂來。九爺要罰,一切都由我擔着。”
九爺冷哼了一聲,緩緩道:“老吳,你這次可是看走了眼,仔細聽聽曲詞,字字都費了功夫,哪裡是一時貪功之人能做到的?歌舞我看了,夠別出機杼,要只是爲了在長安城做紅落玉坊的牌子,一個尋常的故事也夠了,犯不着冒這麼大的風險影射皇傢俬事。大風險後必定是大圖謀。”
吳爺震驚地看向我,我抱歉地看了吳爺一眼,望着九爺坦然地說:“我的確是故意的,目的就是要引起平陽公主的注意,進而結交公主。”
九爺看着我點頭道:“你野心是夠大,可你有沒有掂量過自己可能承擔起後果?”
我道:“後果?不知道九爺怕什麼?石舫如今這樣,不外乎三個可能,一是石舫內部無能,沒有人能打理好龐大的業務,但我知道不是。石舫的沒落是伴隨着竇氏外戚的沒落,衛氏外戚的崛起,那還有另外兩個可能,就是要麼石舫曾經與竇氏關係密切,因爲當今天子對竇氏的厭惡,受到波及,或者石舫曾與衛氏交惡,一長一消也自然正常。”
天照擡眼看向我,吳爺一臉恍然大悟,表情忽喜忽憂。我繼續道:“衛氏雖然權勢鼎盛,但衛大將軍一直極力約束衛氏宗親,禁止他們仗勢欺人,連當年鞭笞過他的人都不予追究。所以除非石舫與衛氏有大過結,否則石舫如此,因爲衛氏的可能性很低。所謂權錢密不可分,自古生意若想做大,勢必要與官府交往,更何況在這長安城,百官雲集,各種勢力交錯的地方?我雖沒有見過老太爺,但也能遙想到他當年的風采,所以我估計老太爺定是曾與竇氏交好。”
九爺拿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你既然明白,還要如此?”我道:“如果再早三四年,我自然不敢,可如今事情是有轉機的。”
天照和吳爺都是眼睛一亮,定定看着我,九爺卻是波瀾不興,擱下茶盅淡然地道:“金玉姑娘,石舫低下有幾千口子人吃飯,他們沒有你的智謀,沒有你的雄心,也不能拿一家老小的命陪你玩這個遊戲。從今日起,落玉坊就賣給姑娘,和石舫再無任何關係,姑娘如何經營落玉坊是姑娘自己的事情。天照,回府。”因爲極至的淡,面色雖然溫和,卻更顯得一切與己再不相關的疏遠和冷漠。
我不能相信地定定看着他,他卻不再看我一眼,推着輪椅欲離開,經過我和吳爺身旁時,因爲我們正跪在門前,輪椅過不去,他看着門道:“煩請兩位讓個道。”語聲客氣得冰冷,凍得人的心一寸寸在結冰。
我猛然站起,拉開門急急奔了出去,小風叫了聲“玉姐姐”,我沒有理會,只是想快快地離開這裡,離他遠一些,離這寒冷遠一些。
奔出老遠,忽然想起他要如何下樓,他肯定不願意別人觸碰他的身體,緊咬着牙,惱恨自己地猛跺了幾腳,又匆匆往回跑,找會操作那個木箱子的人去告訴天照和石風如何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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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用兵之法,將受命於君,合軍聚合。泛地無舍,衢地合交,絕地無留,圍地則謀,死地則戰,途有所不由,軍有所不擊,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君命有所不受……”
我心有所念,停住了筆。爲什麼?當日被九爺神態語氣所懾,竟然沒有仔細琢磨他所說的話。按照他的說辭是因爲顧及到石舫幾千人,所以不許我生事,可我們託庇於官家求得只是生意方便,並不會介入朝堂中的權利之爭,甚至要刻意與爭鬥疏遠,既然當年飛揚跋扈的竇氏外戚沒落都沒有讓石舫幾千人人頭落地,我依託於行事謹慎的公主,豈不是更穩妥?只要行事得當,日後頂多又是一個由盛轉衰,難道境況會比現在更差?九爺究竟在想什麼?難道他眉宇間隱隱的悒鬱不是因爲石舫?
聽到推門的聲音,我身形未動,依舊盯着正在抄錄的《孫子兵法》發呆,
李妍將一壺酒放在我面前,“你還打算在屋子裡悶多久?”我擱下毛筆看着她道:“紅姑請你來的?”
李妍垂目斟酒,“就是她不讓我來,我也要自己來問個明白。你把我們兄妹安置到園子中,總不是讓我們白吃白喝吧?”說着將酒杯推給我,“喝點嗎?這個東西會讓你忘記一些愁苦。”
我將酒杯推回給她,“只是暫時的麻痹而已,酒醒後一切還要繼續。”李妍搖搖頭,笑着舉起酒杯一飲而盡,“你不懂它的好處,它能讓你不是你,讓你的心變得一無負擔,輕飄飄,雖然只是暫時,可總比沒有好。”
我沒有吭聲,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李妍一面慢慢啜着酒,一面道:“你有何打算?”
我捧着茶杯,出了會子神,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原本是想替石舫扭轉逐步沒落的局面,可突然發現原來沒有人需要我這樣做,只是我自己一廂情願。李妍,我是不是做錯了?”
“金玉,如此愚蠢的話你也問得出?人生不管做什麼都如逆水劃舟,沒有平穩,也不會允許你原地踏步,如果你不奮力划槳,那隻能被急流推後。即使落玉坊想守着一份不好不差的生意做,守得住嗎?天香坊咄咄逼人,背後肯定也有官家勢力,石舫的不少歌舞坊都被它擠垮和買走,你甘心有一日誠俯於它腳下嗎?”
我意味深長地笑道:“你到長安日子不長,事情倒知道的不少。”
李妍面色變換不定,忽握住我的手,盯着我低聲道:“你我之間明人不說暗話,從我猜測到你歌舞意圖時你也肯定明白我所要的,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我雖沒有將手抽脫,可也沒有迴應她,只微微笑着道:“即使沒有我的幫助,憑藉你的智慧和美貌,你也能得到你要的東西。”
李妍看了我一會,淺笑着放開我的手,端起酒一仰脖子又是一杯,她的臉頰帶着酒暈,泛出桃花般的嬌豔,真正麗色無雙。她的秋水雙瞳卻沒有往日的波光瀲灩,只是一潭沉寂。韶華如花,容貌傾國,可她卻嬌顏不展,愁思滿腹。
方茹柔軟的聲音:“玉娘,我可以進來嗎?”語氣是徵詢我的意思,行動卻絲毫沒有這個意思,話音剛落,方茹已經推門而進。
我嘆道:“紅姑還找了多少說客?”沒想到紅姑在外笑道:“煩到你在屋子裡呆不下去爲止。”我道:“你進來,索性大家坐在一起把事情說清楚。”
李妍在方茹進門的剎那已經戴上面紗,低頭靜靜坐在桌子一角。方茹和紅姑並肩坐在我對面。我一面收起桌上的竹簡,一面道:“紅姑,吳爺應該和你說了,石舫已經不要我們了。”
紅姑笑嘻嘻地道:“不知道我這麼說,你會不會惱,反正這話我是不敢當着吳爺面說的,吳爺掌管的歌舞坊,石舫這次全都放手了,說是爲了籌集銀錢做什麼藥草生意,只要在一定時間內交夠錢,就都可以各自經營,也允許外人購買,但會對原屬於石舫的人優惠。吳爺如今一副好象已經家破人亡的頹敗樣子,人整日在家呆着。可我聽了此事可開心着呢!沒有石舫束手束腳,我們不是正好愛幹什麼就幹什麼。”
全放手了?我低頭盯着桌面未語,紅姑等了好一會,見我沒有半點動靜,伸手推了我一下道:“玉娘,你怎麼了?”
我反應過來,忙搖了搖頭,想了想道:“你們願意跟着我,我很感激,但你們有沒有想過我會帶你們到什麼地方?前面是什麼?就拿這次的歌舞來說,一個不好也許就會激怒天家,禍患非同一般。”
紅姑搖頭笑道:“我心裡就盤算清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如果真有禍,要砍腦袋,那也第一個砍的是你,我們頂多就是一個糊里糊塗的從犯,但如果有富貴榮華,你卻不會少了我們。何況,我看你一沒瘋二沒傻,估計不會把自己腦袋往刀口下送,所以我放心得很。”
方茹低頭纏繞着手上的絲帕,等紅姑說完,她擡頭看向我,細聲細語地道:“今日孫大人要我陪酒,我不樂意就拒絕了。他雖一肚子氣,卻絲毫不敢發,因爲他也知道衛大將軍麾下公孫傲將軍,皇后娘娘和衛大將軍的外甥霍公子,御史大夫李大人的侄子、李廣將軍的公子李三公子,都來看過我的歌舞,李三公子賜了我絲綢,霍公子賞了我錦羅。”
我笑搖搖頭,看向紅姑,紅姑笑道:“你一直悶在房中看書,我根本沒有機會和你說這些事情。”
方茹繼續道:“前方有什麼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不是你,我沒有資格對孫大人說‘不’字。就是園子裡的其他姐妹如今實在不願見的人也都不見,以前勉強自己一是爲錢,可我們的歌舞演一日,她們只是扮個丫頭都收入不少,二是當年不敢輕易得罪客人,可現在園子裡來過什麼人,那些客人心裡也清楚,紅姑對我們很是維護,反倒是他們不敢輕易得罪我們園子。”
紅姑聽到方茹的誇讚她,竟頗有些不好意思,趕着給自己倒茶,避開了我們的眼光。我笑道:“短短几日,紅姑你可做了不少事情呀!”紅姑低頭忙着喝茶,好象沒有聽到我的話。
李妍仍舊低頭而坐,彷似根本沒有聽我們在說什麼。我看了她一眼,一拍手道:“那我們就繼續,只要我一日不離開長安,我們就努力多賺錢。”
紅姑擡頭道:“要把生意做大,眼前就有一個極好的機會。自你初春掌管歌舞坊到現在,我們的進帳是日日在增,加上我自己多年的積蓄,現在剛夠買下落玉坊。不過不是每個歌舞坊都能象我們,可以及時籌措一大筆銀子,我們只要有銀子就可以乘機……”我微點了下頭,示意我明白,口中卻打斷了她的話,“各位沒什麼事情,就散了吧!我在屋中憋了幾日,想出去走走。”
方茹向我行了個禮,先行離去,紅姑也隨在她身後出了門。
我起身對李妍做了個請的動作,“不知美人可願陪鄙人去欣賞一下戶外風光?”李妍優雅地行了個禮道:“雅意難卻,願往之。”
兩人眼中都帶着笑意,並肩而行。李妍道:“你晚上可是要去一趟石舫?”我輕嘆了口氣,沒有回答。
李妍道:“石舫的舫主倒真是一個古怪人,好端端地爲什麼不做風險小的歌舞生意,卻去做市面價格波動大的藥材生意?舍易求難,你若還關心石舫倒真是應該去問個清楚。”
我笑着岔開了話題,和她談起這時節長安城外哪些地方好玩,商量着我們是否也該去玩。
湖邊的垂柳枝葉繁茂,幾個丫頭正在湖邊打打鬧鬧地玩着,一個丫頭隨手摺了一大把柳枝一人分了幾根打着水玩。
李妍眼中閃過不悅之色,微皺了下眉頭撇開眼光,對我道:“我先回房了。”我點了下頭,她轉身匆匆離去。我因她的神色,心裡忽地一動,似乎想起什麼,卻沒有捉住,只得先擱下。
幾個丫頭看見我們,都是一驚,忙扔了柳枝,趕着行禮請安。我一言未發,走過去把柳枝一根根撿起,看着她們問道:“這柳枝插在土中,還能活嗎?”幾個女孩子彼此看着,一個年紀大的回道:“現在已經過了插柳的時節,只怕活不了。”
我道:“把這些交給花匠試一下吧!仔細照料着,也許能活一兩株。”丫頭滿臉困惑地接過,我溫和地說:“如果爲了賞花把花摘下供在屋中,或者戴在髻頭,花並會怪你,如果是爲了用,把柳條採下編製成柳籃,物盡其用,柳也願意。可如果只是爲了摘下後的扔掉,就不要碰它們。”
幾個丫頭根本不明白我在說什麼,但至少聽懂了,我不高興看見她們折柳枝,臉上都現出懼色,我無奈地揮了揮手,讓她們走,丫頭們忙一鬨而散。她們生長在土地肥沃的中原大地,根本不明白綠色是多麼寶貴。
我想起了阿爹,想起了西域的漫漫黃色,強壓下各種思緒,心卻變得有些空落,站在岸邊,望着湖對面的柳樹發呆。她們不明白,她們不明白?李妍的生氣,李妍明白?李妍絕不是一個對着落花就灑淚的人。再想着自李妍出現後,我心中對她諸多解不開的疑惑,心中一震,剎那想到李妍可能的身份,我“啊”的一聲失聲叫了出來。
沒想到身後也傳來一聲叫聲,我立即回身,霍去病正立在我身後,我這一急轉身差點撞到他胸膛上,忙下意識的一個後躍,跳出後才醒起,我身後是湖水,再想回旋,卻無着力處。
霍去病忙伸手欲拉我,但我是好身法反被好身法誤,我躍得太遠,兩人的手還未碰及,就一錯而過,我跌進了池塘中。
我是跟狼兄學的游水,應該算是“狼刨”吧?這個游水的動作絕對和美麗優雅、矯若遊龍、翩如驚鴻等詞語背道而馳。我往岸邊遊,霍去病卻在岸上放聲大笑,笑到後來捂着肚子差點軟倒在地上,“你可真是被狼養大的,這個姿勢,這個姿勢,哈哈哈……你就差把嘴張着,舌頭伸出來了……”他的話語全淹沒在了笑聲中。
我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一面雙手一前一後地刨着水,一面嘴一張,學着狼的樣子吐着舌頭,笑死你!他慘叫一聲,用手遮住眼睛,蹲在地上低着頭就顧着笑了。
我游到岸邊,他伸出右手欲拖我上岸,我本不想理會他,但一轉念間又伸手去緊緊抓住他的手,他剛欲用力,我立即狠命一拽,屏住呼吸沉向水底。
出乎意料的是他卻未反抗,似乎手微緊了下,就順着我的力量跌入了湖中。我惡念得逞,欲鬆開他的手,他卻緊拽着沒有放。我們在湖底隔着碧水對視,水波盪漾間,他一頭黑髮張揚在水中,襯得眉眼間的笑意越發肆無忌憚。
我雙腿蹬水,向上浮去,他牽着我的手也浮出了水面。到岸邊時,他仍舊沒有鬆手的意思,我另一手的拇指按向他胳膊肘的麻穴,他一揮手擋開我,反手順勢又握住了我這隻手。我嫣然一笑,忽然握住他雙手,藉着他雙手的力量,腳踢向他下胯,他看我笑得詭異,垂目一看水中,慘叫一聲忙推開了我,“你這女人心怎麼這麼毒?真被你踢中,這輩子不是完了?”
我扶着岸邊一撐,躍上了岸。五月天衣衫本就輕薄,被水一浸,全貼在了身上,他在水中“嘖嘖”有聲地笑起來。我不敢回頭,飛奔着趕向屋中。
我匆匆進了屋子,一面換衣服,一面給屋子外面的丫頭心硯吩咐,“通知園子裡所有人,待會霍公子的隨從要乾淨衣服,誰都不許給,就說是我說的,男的衣袍恰好都洗了,女的衣裙倒是不少,可以給他一兩套。”心硯困惑地應了聲,匆匆跑走。我一面對着銅鏡梳理溼發,一面抿嘴笑起來,在我的地頭嘲笑我,那倒要看看究竟誰會被嘲笑。
吃晚飯時,紅姑看着我道:“霍大少今日冷着臉進了園子,歌舞沒看一會,人就不見了。再回頭,他的隨從就問我們要乾淨的衣服,可你有命在先,我們是左右爲難,生怕霍大少一怒之下拆了園子,長安城誰都知道得罪衛大將軍都沒什麼,可如果得罪了霍大少,只怕就真要替自己準備後事了。”
我笑着給紅姑夾了筷菜,“那你究竟給是沒給?”紅姑苦着臉道:“沒給,可我差點擔心死,小姑奶奶,你們怎麼玩都成,但別再把我們這些閒雜人等帶進去,女人經不得嚇,老得很快。”
我忍着笑道:“那你們可見到霍大少了?”紅姑道:“沒有,後來他命人把馬車直接開到屋前,又命所有人都回避,然後就走了。只是……只是……”我急道:“只是什麼?”
紅姑也笑起來,“只是……只是霍大少走過的地面都如下過了雨,他坐過的屋子,整個席子都溼透了,墊子也是溼的。”我忙扔了筷子,一手撐在席子上,一手捂着肚子笑起來。
自從當今漢朝皇上獨遵儒術後,對孔子終其一生不斷倡導的“禮”的要求也非同一般,所謂“德從禮出,衣冠爲本”,冠服是“禮治”的基本要求。長安城上自天子下到平民,都對穿衣很是講究,而霍去病更是玉冠束髮、右衽交領、廣袖博帶,氣度不凡。此次有的他煩了,如果不幸被長安城中的顯貴看見,只怕立即會成爲朝堂上的笑話。
我眼前掠過他肆無忌憚的眼神,忽覺得自己笑錯了。他會在乎嗎?不會的,他不是一個會被衣冠束縛的人,能避則避,但如果真被人撞見,只怕他要麼是冷着臉,若無其事地看着對方,反倒讓對方懷疑是自己穿錯了衣服,如今長安城就是在流行“溼潤裝”,要麼是滿不在乎地笑着,讓對方也覺得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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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風聲呼呼,這是我到長安後第一次在夜色中全速奔跑,暢快處簡直快要忍不住振臂長嘯。
到石府時,我停下看了會院牆,扔出飛索,人立即借力上升。我腳還未落地,已經有兩個人左右向我攻來。我不願還手傷了他們,盡力閃避,兩人身手卻很是不弱,把我逼向了牆角。
平日在府中從未覺得石府戒備森嚴,此時才知道外鬆內緊。我掃眼間,覺得站在陰影處的人似乎是石伯,忙叫道:“石伯,是玉兒。”
石伯道:“你們下去。”兩人聞聲立即收手退入了黑暗中。石伯佝僂着腰向我走來,“好好的大門不走,幹嗎扮成飛賊?”我扯下臉上的面紗,嘟着嘴沒有說話。
石伯看着我笑起來,一面轉身離去,一面道:“唉!搞不懂你們這些娃子想些什麼,九爺應該還沒歇息,你去吧!”
我哼道:“誰說我是來找九爺的,我就是好幾日沒有見石伯,來看看石伯。”石伯頭未回,呵呵笑着說:“年紀大了,得早點歇着,折騰不起,下次來看我記得早些來,這次就讓九爺代我接客吧!”說着人漸漸走遠。
我立在原地發了會呆,一咬脣,提足飛奔而去。
一縷笛音縈繞在竹林間,冷月清風,竹葉瀟瑟,我忽地覺得身上有點冷,忙加快了腳步。
紗窗竹屋,一燈如豆,火光青螢,他的身影映在窗扉上,似乎也帶上了夜的寂寞。我坐在牆頭聽完了曲子後,才悄無聲息地滑到地上,站了半晌,他依舊坐着一動未動。
我站在窗戶外,恰好靠在他的影子上,我手擡起又放下,放下又擡起,終於指尖輕輕觸到他的臉上。
這是你的眉毛,這是你的眼睛,這是你的鼻子,這裡是……是你的脣,我指頭輕碰了下,心中一顫,又趕緊移開。指肚輕輕滑過他的眉眼間,我看不見,可我也知道這裡籠罩着一層煙霧,我可能做風,吹開那層煙霧?你是他的影子,那你應該知道他的心事,他究竟爲什麼不得開心顏?告訴我!
窗戶忽地打開,他的臉出現在我面前,我的手還在半空中伸着,離他的臉很近很近,近得我似乎能感受到他的體溫,但終是沒有碰到。
我心中說不清什麼滋味,遺憾或是慶幸?我朝他傻傻笑着,縮回手,藏在了背後。他也溫和地笑起來,“來了多久?”我道:“剛到。”
他道:“外面露重,要不急着走,進來坐一會。”我點了下頭,進了屋子。他關好窗子,推着輪椅到桌前,隨手將玉笛擱在了桌上。
我低頭盯着桌上的清油燈,燈芯上已經結了紅豆般的燈花,正發出“啪啪”的細碎炸裂聲,我隨手拔下頭上的一隻銀簪輕挑了下燈芯,燈花落後,燈光變得明亮許多。
我一面將銀簪插回頭上,一面問:“爲何不用膏燭?怎麼學平常人家點着一盞青燈?”他注視着青燈道:“老人說‘燈火爆,喜事到’,我想看看準不準。”我心立即突突地跳起來,假裝若無其事地問:“那準是不準?”
他嘴角慢慢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沒有回答我的話,淺笑着說:“還聽說青燈可鑑鬼,鬼來時燈光就會變綠,我頭先就是看着燈光發綠,纔開窗一探究竟,你剛纔站在外面時,可覺得身邊有什麼?”
我掩嘴笑起來,“據說鬼都愛生的俊俏的男子,喜歡吸他們的陽氣,倒是你要小心了。”他道,“我看你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世上可有讓你忌憚之物?”我差點張口而出道:“你!”可我不敢,也不願破壞這燈下的笑語炎炎。
我眼珠子骨碌轉了一圈,笑着問,“九爺,我聽小風說你還會看病?那以後我們病了,不是都可以省下請大夫的錢了?”
九爺淺笑道:“久病成醫,從小全天下最好的大夫就在府中進進出出,有的一住就是一年半載,聽也聽會了。”
他雖笑着,我卻聽得有些難過,側頭看向窗子,如果現在有人在外面看,那應該是兩個影子映在窗上,彼此相挨,黑夜的清冷影響不到他們的。
他問:“你在笑什麼?”我笑着,“覺得歡喜就笑了,需要原因嗎?”他也淺淺笑起來。
“你笑什麼?”我問。他含笑道:“覺得歡喜就笑了,不需要原因。”
兩人默默坐着,我拿起桌上的玉笛撫弄着,隨意湊到嘴邊輕輕吹了幾個不成曲的調子,他的神色忽有些奇怪,轉臉移開了視線。我困惑了一下,遂即反應過來,溫潤的玉笛似乎還帶着他脣的溼意,心慌中帶着一點喜悅,把笛子又擱回了桌上。
不大會,他神色如常地回過頭,“天晚了,回房歇息吧!”
我問:“你還肯讓我住這裡?”他道:“那本就是空房,就是一直爲你留着也沒什麼,只是你如今有自己的生意要打理,來來回回並不方便。”
我想了想,“你爲什麼要放棄長安城中的歌舞坊?如果我設法購買你放棄的歌舞坊,你可會反對?”
他淡淡道:“如何經營是你的事情,你們把錢付清後就和石舫再無任何關係,我們各做各的生意。”
我氣惱地看着他,你越要和我劃清關係,我越要不清不楚,“我沒錢,你借我些錢。”
他竟然微含着笑意說:“我只能給你一筆夠買落玉坊的錢,別家你既然沒有錢買,不如就守着落玉坊安穩過日子。”
我眼睛睜得圓圓,滿心委屈地瞪着他,“九爺!”
他斂了笑意,凝視着我沉吟了會方緩緩道:“玉兒,長安城的水很深,我是無可奈何,不得不趟這潭渾水,但你是可以清清靜靜地過日子的,你若想做生意,把落玉坊做好也就夠了。”
我嘟着嘴道:“哪有那麼容易?我不犯人,人還會犯我呢!天香坊能放過如今的落玉坊?”
九爺含笑道:“這你放心,我自讓他動不了你。”
原來你還是要幫我的,我抿着嘴笑起來,“九爺,我不想做絲蘿。絲蘿攀援着喬木而生,喬木可以爲絲蘿擋風遮雨,使它免受風雨之苦,可是喬木會不會也有累的時候?或者風雨太大時,它也需要一些助力,絲蘿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什麼都做不了。我不想靠着喬木而生,我也要做喬木,可以幫身旁的喬木同抵風雨,共浴陽光,一起看風雨過後的美麗彩虹。”
一口氣把話說完,忽覺得我這話竟然和“妾本絲蘿,願託喬木”有點異曲同工,臉剎那燒起來。
九爺眼內各種情緒交錯而過,怔怔看着我,我心七上八下,低下了頭,手在桌下用力絞着衣袖。
九爺沉默了良久後,一字字道:“玉兒,按你自己的心意去做吧!”
我擡頭喜悅地看着他,他帶着幾分戲謔笑道:“不過,我還是隻會借你夠買落玉坊的錢。既然你要做喬木,就要靠自己的本事去與風雨鬥。”
我笑着撇了撇嘴:“不借就不借,難道我就沒有辦法了嗎?”
他點頭笑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你爲什麼要轉做藥材生意呢?”我笑問。
九爺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臉上的笑容有些澀,強笑着說:“我們既然已經交割清楚,以後就各做各的生意,互不干涉。”
我本來和暖的心驀然冷了幾分,不知所措地望着他,我剛纔問的話哪裡錯了呢?
他有些無奈地看着我,“玉兒,你和我不一樣,我這樣安排是爲你好,也是爲那些歌舞坊好。”
“我們哪裡不一樣?”我緊盯着他問。
他看着我笑起來,但笑容透着若有若無的苦味,“回房睡覺吧!我也累了。”
他的眉宇間真帶着些許倦色,我心一軟,忙站起來,“那我回去了。”他頷了下首,探手拿了個陶製鯉魚燈,又取了根膏燭點燃插好,遞給我。我向他行了一禮,捧燈回自己的屋子。